夜色寧謐,蕪蔓居靜悄悄的,懿澤雖然自謂是與生俱來的孤獨,許多年也習慣於一個人的生活,但自從永琪永遠的離開之後,她終究還是不習慣。看著一花一木,都是傷情之感。永琪死後的這些年,她過的太傾頹。


    百無聊賴的行走在夜色中,她推開了自己的屋門。


    屋裏也是黑洞洞的,懿澤走到燭台前,拿起燈罩,點了燈,忽聽到背後傳來一聲:“迴來了?”


    懿澤嚇了一跳,迴頭看到永瑆坐在椅子上,帶著一臉的傷、一身不整的衣衫,正笑著看她。她沒想到,永瑆離開行宮,竟然直接來了這裏,更不知他是怎麽進來的。


    永瑆站了起來,走到懿澤身邊,輕聲問:“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懿澤不答。


    永瑆上前一步,又問:“我被皇阿瑪否決了繼承大統的希望,無非就是便宜了穎妃和永琰他們,對你能有什麽好處?上次,我是為了自保,才不得已朝你潑了髒水,究竟也沒把你怎樣,至於你如此處心積慮的報複,害我失去一切嗎?”


    懿澤後退了一步,靠住了牆,還是沒有作答。


    “從我發現鎖被撬了,賬本不見了,我就懷疑過你。因為……我隻有帶你去過那個地方。”永瑆無奈的笑著,又對懿澤說:“但我一直希望不是你,我一直在悄悄的查、悄悄的找,直到今晚……看到它出現在昭婼手裏,出現在皇阿瑪麵前,我就全部明白了!”


    懿澤有些小小的驚訝,她以為,永瑆這種到處招花惹草的人,就算被人揭露、出了問題,也難以找出是哪筆情債惹的禍。他的私密之處,又怎麽會隻帶她一個人去過?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嗎?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到皇阿瑪的重視嗎?你為什麽要毀了我的一切?”永瑆又冷笑一聲,再次上前一步,突然大吼一聲:“為什麽?”


    懿澤已經無路可退,隻好冷冷的告誡永瑆道:“不要逼我動手,我不想給你增加傷口。”


    永瑆並不畏懼,疾言厲色的說:“那你就告訴我為什麽!跟你要一個答案就這麽難嗎?”


    懿澤看了永瑆一眼,他的模樣有幾分癲狂,也有幾分無助。她於是輕聲答道:“無德之人,做個王爺就已經禍害人不淺了,若是做了皇帝,那就成了全天下所有臣民的不幸了。”


    “無德之人?”永瑆大笑了幾聲,笑得很誇張。


    懿澤不知他是對這個答案感到不滿,還是嘲笑她把私心說的冠冕堂皇。


    永瑆突然停止了笑,三兩下解開了衣裳,連脫帶撕的,把他的上衣全部掄掉,甩在地上。


    懿澤吃了一驚,不明白他怎麽會忽然脫了衣服,忙把臉扭到一旁,不敢去看,問:“你脫衣服做什麽?還不快穿上!”


    永瑆光著膀子,將懿澤的臉端正過來,對著自己,一手指著自己身上各處,喝道:“你看這裏!你再看這裏!你給我仔細的看!”


    懿澤有些糊塗,定神看了看他所指之處,借著燭光,她看了一會兒,慢慢看出一些細小的疤痕,像是許多年前的傷痕留下的疤。再仔細看幾眼,她發現永瑆的背上、肩上、腰間、胳膊上,這樣細小的疤痕到處都是。


    永瑆笑問:“你知道這些疤都哪來的嗎?”


    懿澤搖了搖頭。


    “小時候挨打,落下的!”永瑆輕輕的笑著,後退幾步,慢慢與懿澤拉開一些距離,似笑非笑的說:“從我記事開始,太後和舒妃就用最嚴厲的方式管教我,我但凡做的有一丁點不好,就要挨打,如果我敢反抗,她們會吩咐讓人下手更重。每次我挨打的時候,太後和舒妃都坐在那兒看著,看著讓人打,一直打到我認錯為止……後來,又加上一個敏敏夫人,她就更厲害了,不但看著我挨打,還在我挨打的時候喝茶呢!”


    懿澤聽著,望著永瑆的臉,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永瑆並沒有看懿澤,隻是繼續自唱自說:“八哥出了岔子之後,她們對我就更加苛刻了,不容我的人生與她們的計劃有半分誤差。然後,三個人一塊咕唧著我的婚事,在我還不懂風月的時候,就把福晉給我選好了。”


    說到這裏,永瑆又轉迴懿澤身旁,看著懿澤,笑問:“你說的無德之人,不就是我打了妻妾下人嗎?你覺得我沒把他們當人看!可誰又把我當人看了?在我沒有能力抵抗的時候,不夠強大的時候,還不是被下人作踐?你看看這些能從小留下的疤,就知道他們下手到底有多狠!還有我那些妻妾,如果我沒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沒得到皇阿瑪的重視,他們會嫁給我嗎?大家不過是利益交換,誰都會恃強淩弱,我又有什麽錯?”


    懿澤聽得明明白白,隻是不做聲。


    “對!我是在外麵找女人了,而且找了很多!”永瑆走到窗前,望著月亮,笑道:“我是一個皇子!天之貴胄!我在家裏過的不爽!我為什麽不能去外麵找女人?五哥跟你處不來的時候,不也在外邊有人了嗎?憑什麽他就是最好的兒子,我就是一個‘無德之人’?”


    前麵那些話,懿澤或許還能稍微理解,但聽到永瑆拿自己和永琪的感情問題相比較的時候,她頓時火冒三丈,脫口而出:“我不準你拿永琪和你相提並論,你不配!”


    “喲?終於生氣了?”永瑆對著懿澤的臉,壞壞的笑著。


    懿澤背過身去,不想再理他。


    “也是,我們倆也不太一樣,因為我在外麵的女人是不固定的,他是固定的隻有一個,完事還給娶了迴來!你不願意,皇阿瑪也不同意,可人家不僅穩穩當當的留在了這兒,還成了最得寵的一位!最後那個為他殉了情,你這個原配卻還是對他念念不忘!不得不說,五哥就是比我厲害!”永瑆嘖嘖的讚歎著,但絕對不像真正的讚美,那笑容陰險又詭異。


    懿澤迴過頭來,問:“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給我馬上滾!”


    “沒說夠!”永瑆陰陽怪氣的笑著,笑問:“你這麽討厭我,是在對我失望?還是在對五哥失望?”


    懿澤沒有迴答,也無法迴答。


    永瑆歎道:“其實我最大的悲哀,不是被利用,被管製,而是從小到大、乃至於現在,我都活在五哥的陰影之中!你以為我願意和他相提並論嗎?我才討厭我身上有他的影子!”


    懿澤繼續沉默,雖然她對永瑆的為人不忿、不屑,但其實她能體會到永瑆的無奈。


    “你大約以為,我對你和對待那些記在賬本上的女人沒什麽兩樣……”永瑆苦笑著,慢慢的走到門前,卻斜坐在了門檻上,背對著懿澤說:“你大概不知道,我留心你了有多久……”


    永瑆兩腿並攏著,雙臂交錯著放在腿上,笑容開始變得有點溫柔,迴憶起往事,徐徐說道:“我記得,我第一次和你說話,那時我隻有六歲,剛搬進毓慶宮阿哥所,住在五哥住過的屋子裏。你那天好像是來我院子裏找東西的,我下學正好碰到了你。看到你的那一眼,我覺得,你好美好美……”


    懿澤記得,那時永琪剛娶了碧彤沒多久,懿澤心裏很難過,後悔摔碎了前世的靈玉,後悔失去法力,所以才迴到摔碎靈玉的地方,想要尋迴靈玉碎片。然後,她遇到了六歲的永瑆,也說了幾句話。但是,她沒想到,她會走進那個六歲孩子的心裏。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恨自己,為什麽比你晚來到這個世上十一年?讓你隻能是我的嫂子!後來,你再也沒去過阿哥所,我卻一直記著你。然後就是那年木蘭秋獮,你也去了,我好開心,我又見到你了……”永瑆將臉貼在手臂上,像個孩子一樣,笑得很溫暖很溫暖,他迴憶著,說:“那時我十三歲,是個懵懂少年,你二十四歲,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也已經做了母親。我很肯定,我是真的喜歡你。那些天,你在我的眼前走過了好多次,每次來去都是冷冰冰的模樣,從沒有注意到我過一次,我卻把你的每一個樣子都深深印在了心裏。”


    懿澤悄悄從永瑆側麵看了一眼,竟看到他在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了手臂,又消失在褲邊。


    “後來不到一年,五哥就死了,我以為,我這次有機會了,可你卻失蹤了。我一直在四處悄悄打聽你的下落,整整打聽了十二年,終於讓我等到了你迴京的消息。我聽說你進宮了,趕到宮裏,別人又說你和四嫂騎馬去了郊外。我又出城去找,不停的問,後來就在一個樹林裏,遇到了被馬馱著瘋跑的你……”永瑆又慢慢的直起了頭,兩眼放光,望著月亮笑道:“你那天的樣子,就像一隻受驚了的小白兔,讓人忍不住憐愛。我吃驚的發現,你竟然還是像十二年前一樣美麗,一點都沒變老。我吃驚的都快要瘋掉了!我的心全亂了、腦袋也混了……”


    懿澤的眼淚,突然無聲的滴落,她並不知道,在她狼狽的婚姻歲月背後、在她浪跡天涯的蹉跎中,有一個成長中少年,一直在期盼著她的出現。


    “我知道,在你的世界裏,我是一個新人。可是,在我的世界裏,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了一萬輩子了!”永瑆含淚笑著,笑得很甜、也很傷,笑了一會兒,他又變迴了原來那個失望的神色,道:“因為喜歡的過了頭,信任也來的很盲目,我們其實並不熟悉,我卻帶你去了我最隱秘的地方。我猜到過你會不接納我,卻沒想到你會出賣我……我自問聰明一世,卻在遇到你的時候昏了頭,把我多年努力積攢的戰果,頃刻間毀於一旦!可笑的是,我此刻腦海裏想的卻不是怎麽報複你,而是你還有沒有接納我的可能!我不知道,我的腦筋是不是壞了……”


    懿澤走到了永瑆身旁,看到永瑆趴在腿上大哭起來,很像她當年見到的那個六歲孩童。她想要安慰勸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猛然間想起兩個人的尷尬關係,又往迴退了一步。她抿掉了自己眼角的淚痕,冷靜的想到,她已經陷入過一次迷途了,絕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第二次,她不能這麽輕易被感動。


    永瑆慢慢的止住了淚水,抬起頭,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雖然是夏日,夜間還是有涼風的,懿澤忽然想起永瑆說話時是一直光著膀子的,遂撿起他方才扔在地上的衣服,走到永瑆身後,披在了他的身上。


    永瑆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懿澤,眼中似乎又湧現出無限期待。


    懿澤則是沉著冷靜的樣子,告知道:“你不要誤會,你已經滿身是傷,我隻是不想你再多添一層病而已。”


    永瑆似乎有些失望,目光中還藏著不甘。


    “謝謝你說的這番話,我很感動。”懿澤努嘴笑了笑,又說:“不過,我必須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今天說的是真心話也好,是來唱苦情戲騙我的也好,我的答案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我這一輩子,都隻會為我的丈夫守節。”


    永瑆傻笑了一下,問:“他不是也背叛了你們之間的誓言嗎?他都死了這麽多年了,你還這麽愛他?他到底比我好在哪?”


    懿澤答道:“你們最大的差距就是——他即使是被傷害過,也不會去傷害別人,他會奮不顧身的救人,救親人、救陌生人、救身份卑微的人、甚至是救害過他的人。”


    永瑆聽了,似有所悟,也似乎有些慚愧,他穿上了衣服,沒再說話,默默的離開了。


    皇族之內,經常有消息被封鎖、又經常有消息被走漏,這些早已成了家常便飯。永瑆被福康安兄弟毒打的事、還有昭婼在宴席上控訴永瑆的那些話,在不過幾天的時間裏,已經傳得前朝後宮、滿城皆知,後來連同懿澤和孟冬曾在昭婼裝病期間去探望的事,都被悄悄議論上了。


    於是,宮牆內外漸漸有了一種傳言,說永瑆和昭婼的家務事被搬上台麵、家醜外揚,都是孟冬和懿澤挑唆的。有了這樣的傳聞,孟冬和懿澤都一連多日沒敢入宮,甚至於閉門不出,隻望著這些風言風語能快點從大家的記憶中冷卻。反正隻要乾隆不追究,各種議論聲就終究能過去。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八月,懿澤一直惦記著去年中秋給綿億送生辰賀禮所引發的不愉快,今年這個生辰,她實在不知該怎麽送上禮物,愁了幾日,還是想不出來。


    金鈿來看懿澤,見懿澤又在滿屋裏找東西,笑問:“小姐又要找東西送給綿億阿哥了?”


    懿澤輕笑著點點頭。


    金鈿笑道:“小姐這樣想破了腦袋,還不如就隨了節禮!綿億阿哥生在中秋,送月餅不好嗎?”


    懿澤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中秋俗謂團圓節,送上圓圓的月餅,正代表著期盼團圓之意。但既然是要送綿億的禮物,懿澤當然要親自做才行。於是她與金鈿一起出門,采買了各色物料,迴家做了大半日,共做了八個月餅,用禮盒整整齊齊的包起來。


    乾隆仍住在圓明園行宮中,因此中秋家宴還是在同樂園舉行。


    中秋既然是團圓節,本該一大家子歡聚一堂才對,但永瑆被乾隆下令過不再相見,也就使永瑆沒有資格在中秋家宴中赴宴了。


    節前,昭婼來到宮中,央求惇妃在乾隆麵前求情,說是永瑆已經改過自新,希望準他在中秋家宴時入宮向乾隆盡孝、闔家團圓。惇妃先前服侍太後多年,與昭婼也算混個臉熟,見昭婼來求,也是自己臉上的光彩,當然要賣弄一下才好,便應承了這件事。


    昭婼千恩萬謝,然而惇妃的辦法再省事不過,就在中秋前夕教了女兒十公主琅孉幾句,讓琅孉見了乾隆後不住的說想念十一哥哥,還拿著永瑆昔日送的禮物一直把玩。乾隆在眾多子女中,最鍾愛這個小女兒,根本禁不住幾句撒嬌的話,就對琅孉的要求滿口應承起來。惇妃再在一旁打邊鼓,乾隆很快就允準了永瑆入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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