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走出胡嬙的居室,在外間花廳看到了瀅露,問:“玥鳶今日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你知道嗎?”


    瀅露看了一眼遠處院中正在哄綿億的玥鳶,答道:“晌午時她說要迴索格格屋裏服侍,然後就收拾東西過去了,可後來沒多久又跑過來了,說不放心綿億,又說怕這裏缺人手,說完就帶著綿億到院子裏玩去了。我覺著她有心事,但又不好意思問,我想應該是那屋不歡迎她迴去,才難過吧!”


    “懿澤一向對玥鳶還好,怎麽會?”永琪說著,又向外瞟了玥鳶一眼。


    瀅露道:“聽說晌午皇貴妃在清音閣擺宴時,陳公公帶來了愉妃娘娘賞綿億阿哥的東西,本是要交給索格格的,因寧常在挑唆了兩句,陳公公又交給了胡格格,這讓索格格很沒麵子。索格格或許不在意這些事,但金鈿一向對胡格格很有成見,近來對你的不滿更多,玥鳶那個時候過去,難免會碰壁吧!”


    永琪記得在南巡時,他當著眾人麵訓斥過寧常在,大約寧常在記了仇,每當有機會,巴不得讓榮王府鬧出些矛盾或笑話才好。因外人造成的自家不快,永琪深感無語,遂來找懿澤。


    懿澤的房間不過是在胡嬙房間的斜對麵,是同一個院落的兩端,中間隻隔著一帶花圃。到了懿澤房門外,永琪見門是開著的,便直接進去了。


    金鈿正在收拾著衣物,看到永琪,感到十分意外,忙推懿澤道:“小姐,王爺來了!”


    懿澤放下手中的書,走到永琪跟前,雙手合在腰間,行禮道:“給王爺請安。”


    永琪望著懿澤,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的相處,如今每逢見麵,她能給與的要麽就是按照規矩謹守禮儀,要麽就是無情的無視,而他竟不知這兩種對待方式哪個更讓人傷心,他無奈一笑,感到一陣悲哀。


    懿澤端正站立著,又問:“不知王爺駕到,有何吩咐?”


    永琪道:“金鈿出去,我有話單獨與你家主子講。”


    金鈿聽了,隻好出去把門帶上,卻又將耳朵貼在門縫上偷聽。


    永琪這才向懿澤說明來意:“我來找你,有兩件事。第一件是關於玥鳶,她現在是你的丫鬟,對你也沒有二心,希望你不要因為她自幼服侍過我幾年,就對她有偏見。”


    懿澤答道:“王爺誤會了,我讓玥鳶留在那邊,隻是因為那邊比我需要人手,別無他意。”


    永琪點點頭,道:“你說的也對,兩個孩子都在那屋,要是你這裏丫鬟比她那裏多,外人看著也不對。那就暫時讓玥鳶在那邊,等迴了王府,務必讓玥鳶迴到你身邊去。”


    “謹遵王爺吩咐。”懿澤又向永琪行禮,她那規矩又正式的樣子,總是讓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及。


    卓貴原是在院子裏溜達的,看見永琪從胡嬙房中去了懿澤房中,後竟看到金鈿在門外偷聽,擔心永琪的隱私受到威脅,忙躡手躡腳的走過去輕輕拉開金鈿,低聲笑道:“我的姐姐,你好不容易從屋裏出來了,我正有好東西要給你呢!”


    金鈿被帶了出來,一臉氣惱,嘴裏嘟囔著:“這個玥鳶,竟然這麽點小事還跟王爺告狀,更可氣的是,王爺竟專程為這件事跑來!”


    “告什麽狀?跟我說說!”卓貴笑嘻嘻的,邊說邊把金鈿拉的更遠。


    屋內,永琪繼續說:“還有第二件事,是關於我額娘,聽說她蘇醒了,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等過幾天迴到京城,我要進宮去看看她,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懿澤答道:“王爺要我去,我自然從命。”


    “這不是命令,是我對你的懇求。”永琪望著懿澤,他的目光又飽含期待,告知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雖然我額娘隻見過你一次,但你是她唯一認可的兒媳婦。我和碧彤新婚時,也一起去見過她一次,她幾乎沒有正視碧彤的存在,還責備我濫情。現在,我很想帶著你再去見她一次,告訴她我沒有變心,我始終不忘初心的愛著一個人,哪怕這個人對我隻剩下恨,哪怕這個人是為了某些利益才留在我身邊,我依然願意為了她做任何事,哪怕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懿澤沒想到,就這麽幾句簡單的言語,竟然讓她的心再次被掀起波瀾,她記得唯一一次與愉妃的相見,那時的她剛剛與永琪成婚,是她此生最快樂、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她在此之前的確不知道愉妃對自己的認可,但在永琪說話這番話的時候,她卻不能不被感動。眼前的永琪依然擁有當年的真摯深情,她又何嚐願意一直守著冷清的歲月去度過孤獨的餘生?


    當她起了這樣的心思時,她又開始害怕了,她再次想起了胡雲川身中數箭倒下那一幕,想起了永琪等人身上背著的弓箭。她不能忘記胡雲川為了救她吃盡苦頭、拚了生命的最後一口氣,她怎麽可以再和害死恩人的人在一起?懿澤立刻潑滅了內心燃起的星星之火,默默告訴自己,永琪的油嘴滑舌,她早見識過千百遍了,怎麽可能還會被說動?他們之間隻有利用,隻有利用,隻有利用!


    永琪又試探性的問了一句:“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願不願意陪我去看看她?”


    懿澤依舊維持著無所謂的姿態,答道:“如果是這樣,我想沒有必要。”


    永琪早就知道,懿澤是不會給他意外的,卻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麽?”


    懿澤又故作無情的說:“我想王爺可能記性不好,與你有舊情的那個凡人懿澤早就死了,我隻是擁有她記憶的另一個人罷了。”


    永琪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無奈,每當他有心要喚醒懿澤往昔的深情時,懿澤常常不予迴應,動不動就說她不是那個人,然後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泯滅掉他們曾經的一切。永琪心裏感到無盡的失望,問:“為什麽?為什麽她一定要死去?”


    懿澤不假思索的迴答:“因為她心愛的男人死了。”


    永琪又笑了,笑得那麽悲哀,這個“心愛的男人”,當然指的是胡雲川了。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永琪剛出門,就看到卓貴和金鈿蹲坐在廊簷下偏一側的台階上,他往前走了兩步,隻見卓貴手裏拿著一支珠花,對金鈿說:“我在京城跑遍了最好的珠寶鋪子,專程為你定製的,就等著你生辰時送給你的!”


    金鈿推開了卓貴的珠花,沒精打采的說:“我才不要呢!”


    “不行,你不要,我也用不上!難道扔了不成?”卓貴隻管把珠花戴在金鈿頭上,笑道:“我給你戴上,就別生氣了!”


    永琪沒再繼續走近,高喊一聲:“卓貴!”


    卓貴聽到,慌忙站起,向金鈿道了別,跟在永琪身後,一起離開了這邊。


    永琪一邊往外走著,一邊斥責道:“你好大膽子,竟然私相授受。”


    卓貴陪笑道:“王爺行行好,就替奴才做個主唄!”


    永琪淡淡的說:“她是懿澤的陪嫁丫鬟,我做不了主,你求懿澤去。”


    “我哪有那個膽量?現在的索格格,那可不是好說話的!”卓貴無奈的搖頭歎氣,臉上仍是嬉笑著。


    “那你就等金鈿滿了二十五歲,出府之後,再去她家求親。”


    卓貴像泄了氣的球,不自在的問:“還要等那麽久啊?”


    “求人又不敢求,等又不想等,我看你打光棍算了!”永琪推了一把卓貴的腦袋,推到一旁,又獨自往前走了。


    卓貴揉了揉腦袋,自言自語道:“這是在那屋吃錯藥了吧?嘴這麽毒!”


    翌日清晨,永琪交待玥鳶、瀅露及嬤嬤們看好兩個孩子,然後帶著懿澤、胡嬙、卓貴、金鈿等來到萬樹園。按照舊例,木蘭秋獮過後,皇室子弟會與蒙古王公共同在這裏舉行蒙古宴會。


    萬樹園內聚滿了人,為塞宴盛事,武備院早已將蒙古王公進獻之物在禦營門外安置妥當,其中包括六座蒙古包、八十一壇酒、二十餘桌宴席、十八隻駱駝、十八頭牛、十八匹鞍馬、一百六十二匹驏馬、一百六十二隻羊、一百六十二匹生駒、二百五十匹逞技馬。


    傅恆帶人巡檢完畢,理藩院官員引著蒙古王公都按位次跪列兩旁,八旗兵丁亦在更遠處跪迎。乾隆扶著太後行至帳殿前坐在正位上,皇室子弟及蒙古王公一齊行叩拜之禮。


    帳殿前設的座位並不多,皇族中,隻有乾隆、太後、令皇貴妃、慶貴妃、舒妃、穎妃、豫妃坐著,餘者嬪位以下的、以及福晉、公主等皆侍立其後。下設兩旁坐的都是蒙古王公中最有權位的長者,其餘滿蒙兩族的男丁都站在圍圈的座位之外。


    宴會之始,乾隆向在座的蒙古王公賜了茶,眾人跪飲後行禮,再迴到各自座位上。然後由蒙古王公向乾隆敬酒,乾隆先飲了酒,又將酒賜給所有人,眾人再次行禮,才都痛快的喝起酒來。


    酒過三巡,已有卓爾其人和什榜人用笳、管、箏、琶、弦、阮、火不思等樂器共奏樂曲,應和著濃鬱蒙古風情的曲調,樂手們齊聲鼓喉而歌,歌聲悠揚婉轉,太後聽了默默點頭讚歎,妃嬪們也相互稱讚。


    樂聲罷,相撲的戲碼就開始上演了,帳殿外有二十名布庫,都脫去帽子,其中十名身著短袖,另十名卻赤裸著上身,連靴子也不穿,他們同時上陣,兩兩相角。放眼望去,一個個都兇猛異常,定要較出一個高下。圍觀的滿蒙將士也都紛紛喝彩,為他們各自的布庫歡唿著。


    乾隆細細看著,覺得其中一名布庫的背影十分熟悉,待那人轉過身來,才看出原來是和敬公主琅瑜之子鄂勒哲特穆爾額爾克巴拜。鄂勒雖從小在京城長大,但凡是蒙古子弟所習之物,他都一樣不差的學了,且學的很是用功。果然在撲跤戲中,鄂勒也是獲勝者之一。


    乾隆給所有的獲勝者賜了酒,大家一飲而盡,同謝皇恩。乾隆笑著向蒙古王公們讚歎道:“蒙古勇士的功夫,朕是打心眼裏欣賞,就說這相撲,朕年年看,卻是百看不厭!這每一個都是天生神力嗎?”


    鄂勒握著酒杯,向乾隆拜道:“皇瑪父,相撲雖是蒙古之俗,其中出色可不是隻有蒙古人。孫兒算是半個蒙古人,半個滿人,既能在相撲中成為佼佼者,可見我們大清的滿蒙勇士,都是天生神力!”


    “說的不錯!”乾隆笑容滿麵,道:“方才的酒是賜給獲勝的蒙古勇士的,看來朕還應該再給你一個滿族勇士的獲勝獎勵!”


    說罷,乾隆便命傅恆將宮中的荷包賞給了鄂勒。


    琅瑜走到乾隆座位旁,推著乾隆的肩膀,嘟著嘴,似埋怨又似撒嬌,道:“皇阿瑪!你也太偏疼他了!他還小呢,就讓你給寵壞了,將來還不得意忘形?”


    乾隆亦半打趣的笑道:“誰準你這樣說朕的外孫?小小年紀就如此功夫了得,將來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琅瑜嘴裏雖然謙虛著,臉上的神色卻好不得意。


    寧常在低聲在容嬪耳邊嘀咕道:“別人要不讓著他,他早撲地上了,還真當自己是第一勇士呢!”


    容嬪隻是輕輕笑著,並不言語。


    侍立在不遠處的琅玦,看著乾隆與琅瑜這般玩笑,心中竟有幾分嫉妒。同為公主,琅瑜都已經三十多歲了還在乾隆麵前撒嬌,而琅玦自記事以來,從乾隆身上感受到的隻有君臣綱紀。想到這裏,琅玦望著四圍的湖光山色,隻有滿目蒼涼之感,不自覺一聲歎息。


    胡嬙聽到琅玦的歎氣聲,笑問:“公主在想些什麽呢?”


    琅玦無奈的答道:“你看三姐與我,是不是雲泥之別?”


    胡嬙笑道:“十根手指伸出來還不是長短不一?世人皆有所偏愛,隻是生在皇家影響更大罷了!若說雲泥,你看在場的人,與哪個比,我不都是泥?知足常樂,你又何必自苦?”


    琅玦笑著點點頭,又問:“五哥去哪裏了?我剛來時看到他在這呢!”


    胡嬙楞了一下,詫異的反問道:“他們都奉命去賽馬了,額駙離開時沒有告訴你嗎?”


    琅玦搖了搖頭,道:“我以為他陪蔳碧去了,今早恍惚聽見丫鬟們說她好像又有喜了。”


    胡嬙聽了,有些小小的吃驚,想那個蔳碧生完孩子才不過幾個月,竟然就又有喜了,而琅玦生了豐紳濟倫已有幾年,卻不曾再次有孕,如此可見福隆安在妻妾之間莫說偏向琅玦,恐怕連平分秋色都不能。她看了琅玦一眼,顯然琅玦並不在意那些事,這讓胡嬙隱隱為琅玦感到擔憂。


    二十裏外,詐馬表演已經開始。


    早在宴會伊始,乾隆落座,眾人朝拜之後,參與詐馬的二百五十名騎手就來到距離大營二十裏之外的山林中。按照規則,騎手們應以此為起點,一路騎馬到萬樹園麵聖,前三十六名先到者為勝。


    皇子永珹、永琪、永瑢、永璿、永瑆、永璂,皇孫綿德、綿恩,額駙福隆安等都在其中。這裏預先安置了二百五十匹馬,每一匹都紮束馬尾,去除馬鐙,以為輕裝快捷之意。


    連續三聲槍鳴,乃是出發號令,二百五十名騎手從這山林中飛奔而出,永琪一馬當先,而後有十數名蒙古郡王也追上來,大家爭相追趕,按照事先約好的路線向禦駕所在的大營前馳騁。


    穿出山林之後,需橫穿一條小河,無數狂奔的馬蹄鞭撻著河水,濺出洶湧的浪花。永琪也勒緊韁繩,飛躍一般去跨越河流,不想他的馬前蹄才剛涉水,另一匹跑的極快的馬趕上了他,在側後方猛的捶了一下他的腰間。永琪沒有防備,還沒來得及看清捶他的人是誰,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撞得翻身落馬、跌入水中。撞擊他的那人連帶馬絲毫沒有停留,越過河流而去。


    河水不算很深,但永琪水性不好,在河中難以辨認方向,撲騰掙紮了幾下,被從後方趕來的福隆安看到了。


    福隆安見是永琪落水,忙勒緊馬頭停住,下馬蹚入水中,將永琪扶起。


    永琪慢慢站了起來,隻覺得渾身摔的好疼,露出水麵的身體被風吹著,不禁打了個寒戰。


    福隆安扶著永琪走上岸,問:“王爺,你怎麽會落水?你的馬呢?”


    永琪舉目四望,他的馬大約是受了驚,早已不知去向,答道:“有人在過河時推了我一把,還驅趕走了我的馬。”


    “啊?”福隆安大吃一驚,問:“誰敢這麽大膽?”


    “大家穿的都一樣,我又沒看見臉,怎麽知道是誰?”永琪搖了搖頭,推著福隆安道:“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我不能連累你也落隊!”


    福隆安忙牽了自己的馬,交給永琪道:“你騎我的馬,以你的騎術,應該還可以趕上他們!”


    永琪迴絕道:“不行!出問題的是我,怎麽能讓你擔著?”


    福隆安將韁繩塞到永琪手中,說:“二百五十人中取前三十六名,這三十六名裏麵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你!我是外臣,能不能得勝隻是麵子而已!可你是萬眾矚目的人,你輸了就等於所有支持你的人都輸了!你不能讓他們失望!”


    “這……”永琪有些猶豫。


    福隆安再次推著永琪上馬,道:“這裏已經離終點不遠了,難道你要功虧一簣嗎?即使你做不了所有人中的第一,至少要超過其他皇子!”


    “妹夫,謝了!”永琪複又上馬,揚鞭而去。


    福隆安目送永琪遠去後,徒步在附近尋找永琪的馬,許久才找到。那時其他人皆已跑了大半路程,福隆安就騎著永琪的馬,還按原來的路線趕去。


    重陽節後的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涼爽,永琪全身濕淋淋的騎馬,迎風感到冷氣襲來,也有些隱隱的擔憂。但騎射是他的強項,他是絕對不願意輸給其他皇子的,況且終點在望,他豈能放棄?於是狂奔著,終於又超越了不少跑在他前麵的人。到達終點時,永琪前麵約還有五人,他目測了一下前麵的人,暗自慶幸,好在他沒落在別的兄弟後麵。


    終點便是乾隆的大營之外,傅恆站在最前麵查人數,將前三十六名騎手按名次排成六列,都帶到乾隆麵前,共向乾隆行跪拜之禮。


    乾隆放眼望去,見永琪在首列之末,綿恩在第二列中,最後一列中還有一個年少的永瑆,很是欣喜,點頭微笑道:“賞緞疋!”


    傅恆將準備好的三十六匹緞疋分別賜給得名的騎手,眾人都拜謝領賞。


    正要叫這些人退下時,福隆安突然騎馬趕來,遠遠的大叫一聲:“皇阿瑪,兒臣要告禦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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