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他們發現喇嘛寺的附近有個鎮子,鎮上還有集市,於是在鎮上買了三匹馬。有了馬匹,趕路果然快多了,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他們已經來到了格姆山腳下。


    永琪惆悵的望著山上,自言自語道:“我會不會再吃一次閉門羹?”


    琅玦也仰望山體,問:“五哥,我們是要先爬上山,才能找五嫂嗎?我們要從哪個方向爬上去,才能爬到她的門前?”


    永琪答道:“她是住在山洞中的,未必有門,你就在山下叫她,我想,她如果願意聽到,就一定能聽得到。”


    琅玦再次仰望格姆山,那並非一般小山,還是相當雄偉的,她深感懷疑,問:“這麽高,你確定她能聽到?”


    永琪道:“你別忘了,她可是神。”


    琅玦點點頭,忽然心生一計,笑向永琪道:“我有一個主意!你不如先到走婚橋那裏去等我,等我見到了她,就把她帶過去。到時候,你從走婚橋上走出來,走到她身邊,這個畫麵一定要煽情,說不定五嫂一感動,你們就盡釋前嫌了!”


    “這個方法……管用嗎?”永琪不太自信,他深知懿澤的為人,一旦受傷便冷若冰霜,是個極難被打動的人。


    琅玦笑道:“那肯定比你站在這裏強了!一會兒我叫她,她一看你也在山下,說不定直接連我都拒之門外了!你既然娶了她,就是這裏的女婿了,來一個入鄉隨俗,按照她們的方式‘走婚’到她身邊,就等同於重新開始你們的婚姻,這樣想起來是很美很美的!”


    永琪聽了,覺得有些道理,上次他在山下喊了那麽久,懿澤都不曾下山,今日他若在山下等,懿澤當真可能就不下山了。他意欲接受琅玦的建議,但同時又擔心道:“可是我們先走了,把你一個人單獨留在這兒,我怕你出事。”


    “放心啦!你看我們這次出門之後,遇到過什麽不好的事嗎?不管找吃的還是借宿,不都很順利嗎?勒得海的村民都好友善,幾乎是問一答十!我現在都對這裏很了解了,怎麽可能出事?再說了,我在五嫂的地盤上出了事,她會不管我嗎?”琅玦咧嘴笑笑,笑的很燦爛,絲毫看不出昨晚失眠了一夜。


    永琪也沒有更好的主意,道:“那好吧,我和福靈安先去橋頭等你。等我看到你們來了,我就出來。”


    於是永琪和福靈安先行騎馬返迴,獨留琅玦一個人在山腳下。


    琅玦目送著永琪和福靈安走遠了一段,才向上大聲喊:“五嫂!你在上麵嗎?你能聽得到我嗎?如果你能聽得到,就下來見我好不好?我有話要對你說!”


    喊話之後,琅玦注視著格姆山,未幾,她看到一隻五彩的鳳凰從山頂飛下。琅玦驚呆了,她從來沒見過鳳凰,更不知道原來鳳凰這般漂亮。


    鳳凰徐徐落地,降落在琅玦身邊,幻化成了懿澤的人身模樣。


    琅玦啞然:“五嫂……真的是你!你……你真的不是凡人……”


    “你有事嗎?”懿澤的聲音很低沉,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也沒有任何妝容,她一襲白衣,沒有劉海,隻簡單的將所有頭發都攏在腦後,共梳一根發辮,係了黑色的絲帶,頭上更不曾有釵環裝飾,儼然一身素雅。


    琅玦打量了懿澤的這身好似戴孝一般的裝束,還有已經十分明顯隆起的腹部,不敢多問,也不敢有半分笑容,輕聲細語的迴應道:“你以前不是說,我有心事就可以找你說嗎?你現在能不能陪我走走?陪我聊一聊家常?”


    “隻要你不是來替永琪做說客的,你想說什麽都可以。”


    雖然懿澤的語氣不算冷,但臉色卻那麽沉重,讓整個氛圍都顯得十分壓抑。兩人開始了散步,懿澤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生機,餘光都不會輕易落在琅玦身上。琅玦輕手輕腳的跟在懿澤身旁,好像自己在做什麽背理的事情一樣,連用手撓癢這樣的小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


    雖然琅玦是為了永琪才來找懿澤的,但她是真的有心事。琅玦學著懿澤的步伐,慢慢的走著,問:“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來雲南吧?”


    懿澤淡淡答道:“知道。”


    琅玦就向懿澤傾吐道:“我見到了福靈安,而且見了很多次,可是心裏還是有許多遺憾。他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不給我留一丁點機會。我當然知道,我們的親戚關係是一麵不可逾越的牆,可是我在那個家裏,真的好生活不下去。敏敏很強勢,福隆安又很孝順,我不願呆在他們家。可一個人住在公主府,又顯得好孤獨,也很無聊。”


    “把兒子接過去,你便不孤獨了。”


    “這個我也想過,但講真心話,我覺得照顧孩子很麻煩,我也不擅長那個。更重要的是,那個孩子跟敏敏很親,長得又像福隆安,每次見到他,我都會想起福隆安,然後心裏就別扭。這孩子跟我說起話來,也是奶奶長奶奶短的,我心裏就更不舒服了!甚至有時候,我根本不想見他!”琅玦講著話,還一邊注意著走路的方向,一直在往走婚橋前進。


    “他現在跟著奶奶,自然記得奶奶,如果以後跟著你,便會親近你而疏忽奶奶。至於相貌,他長得若不像福隆安,外麵大約會閑話更多,你的日子也會更不好過。”懿澤雖然是陪琅玦聊天,卻是維持著同一個神情、同一種語調,那麽嚴肅,讓人總覺得有那麽點不自在。


    “你知道,我一直都放不下福靈安,我以為來一趟雲南,把以前想親口說給他而沒機會說的話都說了,我的心結便會打開。但事實上,來到這裏之後,我覺得自己更放不下他了。前些天在總兵府住了一陣,他很忙,也不會主動見我,我總是每天早早起床,藏在他出府必經的路上,等他路過時看他一眼。晚上他迴府之前,我又會等在那裏,到他路過時,我就再看一眼。就這樣一天看兩眼,我心裏就覺得幸福滿滿的,如果能永遠這樣看下去,我也不敢再有其他奢求了。可是我知道,這種方式是維持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迴到那個屬於我的籠子。昨天我到了你們這裏,我看到了走婚的摩梭男女,我真的好羨慕他們,他們不受長輩的約束,不必顧忌世俗的眼光,也不沒有複雜的家庭關係,不需要經過任何人同意,隻要你情我願,就可以在一起了……怎麽就那麽容易、那麽輕鬆?那可是我拚盡全力追求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琅玦說著,不禁淚流滿麵,心中滿是創傷。


    “何必癡情至此?”懿澤腔調淡淡的,似乎癡情是一件不值得的事。


    琅玦望著懿澤,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卻滿腔熱血,情緒激動的說:“你知道嗎?昨晚……昨晚我一直失眠,我一直在想,我可不可以從此留在這裏,再也不要迴去了,我還想問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留下,從此隱姓埋名,做一對平凡的阿注和阿夏,我會在花樓上日日夜夜的等著他、守著他,哪怕餘生不長!夜合晨離,哪怕是一夜的溫情!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想的睡不著,我差點……差點就問出來了!可是……可是他卻在我問出來之前阻止了我!我好難過……我真的好難過!”


    看著淚如雨下的琅玦,懿澤拿出一方手帕,遞給了她。


    琅玦擦了眼淚,漸漸平息了自己的抽噎,靜靜的走了一陣,又問:“你說……福靈安難道就不會對我有一點點動心嗎?難道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他就不會被我感動,他就沒有一丁點可能跟我在一起嗎?”


    懿澤平靜如水,答道:“如果你能在婚前讓他明白你對他深情如此,他或許會拋開門當戶對的觀念,遠離君王和父母,帶你遠走高飛。但事實是,你成婚了,嫁的還是他的親弟弟,並且有了孩子,那麽你們之間便再無可能。”


    “連你都這麽說……”琅玦心裏明白,她和福靈安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希望,隻是這樣敞開了分析一遍之後,無望的感覺更加明顯了。


    琅玦低頭憂傷著,默默的往前走,不停的在心裏描摹出福靈安的神情樣貌,無論如何都不能勸自己放下。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在走向何方,她竟然忘記了注意行進的方向,忘記了自己來勒得海的目的。


    然而,懿澤早在下山之前就已經看到了永琪和琅玦、福靈安三人一起來到格姆山腳下,聽到了他們在山下的談話,知道琅玦是要引自己去走婚橋。但此刻顯然她們已經走錯了方向,她知道這是因為琅玦走神了。懿澤便略施法術,隻一瞬,她們已然行走在距離走婚橋不遠的地方。


    永琪靜候在走婚橋上,忽然看到懿澤和琅玦出現在他的視野之內,感到十分驚訝。他和福靈安騎馬過來,也才剛到走婚橋一小會兒而已,他不解的問:“她們是走著過來的,怎麽會這麽快?”


    福靈安答道:“微臣猜想,福晉大約早已知道王爺在此,是以仙術到達。”


    永琪聽了,不知該不該高興。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按照他與琅玦的約定,從橋上慢慢走了出來。


    他們兩邊是相向而行的,琅玦抬頭看到了永琪,才意識到她們已經到了走婚橋,她感到一陣迷茫,猛然間竟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麽走過來。


    懿澤停住了腳步,她對於永琪的出現,沒有生氣、沒有憤怒,也當然不可能有喜悅,她就若無其事一般的原地站立著。她在靜靜的等永琪走近,卻不會將目光投向永琪。


    琅玦站在懿澤身邊,一直注視著走在永琪身後的福靈安,她多麽希望此刻福靈安是為了自己從走婚橋走來,而不僅僅是一個護衛。


    永琪走到了懿澤麵前,深情的凝望著懿澤,似有千言萬語,竟不知如何開口,嘴裏打轉了半天,問出了一句他認為很唐突的話:“懿澤,我……我穿過了走婚橋,我可以做你的阿注嗎?”


    懿澤一如平常,答道:“你既然知道‘阿注’,應該也知道‘阿夏’與‘阿注’是你情我願之後,事先約好,才會‘走婚’,而不是你這樣冒昧的走過來。你生於以君父為重的大清王朝,我生於偏於女權的母係氏族,實乃南轅北轍,不相匹配,更談不上你情我願,你走了走婚橋,也算不得走婚,當然做不了我的阿注。”


    “你說我們不般配,可我們不還是做了幾年夫妻嗎?既然做了夫妻,哪能說談不上你情我願?”永琪所言雖然有理有據,卻說的很沒有底氣。


    懿澤的態度依然十分平靜,迴應道:“就算曾經你情我願,那也是過去的事了。我想你應該已經聽說,摩梭人不僅講求你情我願,且離散自由,雙方的關係僅靠感情維持,一旦感情不再,彼此間也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你已經另有新人,我也換過阿注了,沒有必要繼續糾纏不清。”


    永琪明知,卻又不敢確信的問:“你說的阿注,是胡雲川嗎?”


    “是的。”懿澤講話的樣子太過於平常,不帶任何情緒,也無所謂喜怒哀樂,這讓人覺得很可怕。


    永琪看著懿澤的一身素雅,必然是為胡雲川才這樣裝扮,他心中又有百般滋味,強忍著心中的不快,道:“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氣我,但胡雲川已經死了,我是不會跟死人計較的。”


    “你不會跟死人計較,倒是會跟活人計較,所以把活人生生變成了死人。”懿澤終於把目光轉向永琪,卻神色依舊。


    永琪不做聲。


    懿澤從永琪身邊走過,走到了一邊,背朝永琪,又說:“不妨告訴你一件事,你的發妻索綽羅·懿澤,在經過五道天雷之後,傷重不治,已經死了。”


    永琪好奇的問:“那你是誰?”


    懿澤答道:“格姆女神。”


    “可我看到的你並沒有任何不同。”


    “你肉眼凡胎,當然看不出來。”


    “我不管你是神還是人,我隻認得你是我的妻子,我一直在眼巴巴的等你!”永琪來到懿澤身邊,激動的抓住了懿澤的手,忽然發現懿澤的手是冰冷的,詫異的問:“你的手……怎麽會這麽冷?”


    懿澤淡淡答道:“你握住的不過是一具屍體的手,當然是冷的。”


    聽了這句,永琪猛地鬆開了懿澤的手,脊背都冒出冷汗來了。


    琅玦也嚇了一跳,渾身都在打哆嗦。


    永琪覺得,無論懿澤變成什麽樣子,他都不該感到害怕,於是又努力讓自己恢複正常,望著懿澤,深情的說:“從我們認識開始,我就對你充滿好奇,覺得你跟別人都不一樣。那時候我以為,這隻是因為我們還不夠熟悉,我不夠了解你而已!後來我們做了夫妻,我卻還是看不懂你,大多夫妻都是在一起的越久,對彼此就越了解,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謎團卻越來越多。正是因為這些謎團,才讓我對你的身份有所誤解,但是,無論你是人是神,我對你的感情從來都沒變過。軍營的那些命案,我已經查明真相,告知劉藻,還你清白。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從今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無論任何人拿出任何鐵證,我都站在你這邊,永不相疑,好嗎?”


    懿澤問:“你要的機會是什麽?”


    永琪答道:“當然是和你再續前緣的機會。”


    懿澤點點頭,道:“你不必費盡心思挽迴我,隻要你迴到京城,迴到榮王府,我自然也在那裏。”


    “你答應了?”永琪喜出望外,興奮的抱住了懿澤,他沒想到懿澤會答應的這麽容易。盡管感到懿澤身上沒有任何溫度,他也不會再害怕。


    懿澤沒有抱永琪,也沒有拒絕永琪,她恍若無事人一般,似乎對一切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永琪又問:“那你什麽時候跟我迴去?”


    懿澤答道:“我一步便能從這裏走到榮王府,你的馬車太慢了,還是各走各的比較好!”


    “各走各的?”永琪一臉茫然,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鬆開了抱住懿澤的雙臂,問:“你到底幾個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坐你的馬車迴京城,我用我的方式迴京城,我的方式你承受不了,你的馬車跑的太慢,太浪費時間,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所以要節約時間,你可聽明白了?”


    “你要處理什麽事,我能知道嗎?”


    懿澤道:“當然可以。既然你認為我們既往的問題皆因我隱瞞身份而起,那我今天就一次性把我的身份跟你說明白,免得你總有諸多謎團。我是上古神鳳之後,在神族中也算一方首領,是尚未即位的女君。在人間,我和我的先人都被稱為格姆女神。人間是一個兩族對弈的大棋盤,我放棄了作為神族的鳳凰真身,投胎到了人間,做了神族的一顆棋子,她便是觀保的長女,索綽羅氏。因為她身上有我的記憶和元神,所以她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在人間盡可能爬到更高的位置,讓神族在棋局中更占優勢。你看上了她,她起初不願意嫁給你,後來又願意嫁給你,是因為她聽到你的皇阿瑪有意立你為太子。所以她不會與你私奔,寧可把嫡福晉的位置讓給碧彤,她的成敗押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失去兒子,她等於失去了一半的賭注,她無論如何都要抓住另一半賭注。因此,不管你娶了幾個女人,她都不會離開你,可沒想到的是,她被天雷給劈死了,在死前,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胡雲川。胡雲川以為自己揣測出了讓她重生的方法,但在格姆山,能被重生的隻能是神鳳一族。所以你的發妻死了,複活的是她的前世,就是我。我之所以把元神繼續放在這個肉身上,是因為她腹中有一個胎兒,那是胡雲川拚了性命救下的,維持這個肉身才能維持這個胎兒。所以你看到的我,跟你的發妻沒有什麽不同,但實際上你碰到的是一個死人,她當然不會有體溫。其實,我很想殺了你為胡雲川報仇、為綿脩報仇、為我已經死去的轉世報仇,甚至是為碧彤報仇,但我不會這麽做,因為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還需要利用你。所以我會迴榮王府,代替她繼續做你的福晉,反正你那些肉眼凡胎的皇親國戚,也分辨不出格姆女神和索綽羅氏。”


    永琪聽到這番話,似乎把從前的所有謎團都打開了,但卻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相,他癡癡的問:“你的意思是,從頭到尾,你都隻是在完成你的使命,我和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孩子都隻是你的工具,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琅玦聽了,感到很迷糊,弱弱的問:“可是五嫂……前世的神或者今生的人,不都是你嗎?你做了凡人還是有神的法力,變迴神仙卻仍是原來凡人的模樣,又有什麽不同呢?”


    “的確沒有什麽不同,所以我仍然是榮王妃。”懿澤答複了琅玦,又對永琪說:“要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我要迴去修煉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等你迴到京城的時候,我自然會在那裏。”


    永琪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他腦袋裏混沌一片,唯一明白的就是,他無力改變懿澤的決定。


    不必等永琪的迴答,懿澤又化成一隻五彩的大鳳凰,飛迴了格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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