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戈將雙手深埋於羽絨服口袋之中,矗立於動物園的玻璃窗之前,目光凝視著裏麵的大猩猩。而那頭猩猩蹲坐在地,以同樣的好奇與審視迴望著他。唐戈的心境如波濤暗湧,眼神愈發深邃,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半個月前的那個上午。


    那日,黃海市漫天飛雪,銀裝素裹。唐戈戴上羽絨服那厚實的連帽,即便如此,他仍下意識地把手縮進了溫暖的口袋。街道上,車輛緩緩駛過積雪覆蓋的路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偶爾可見稀疏的行人結伴而行。然而,醫院內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治療室內,劉淑敏那因毒癮折磨而痛苦不堪的孩子,在床上劇烈地掙紮,哭喊聲撕心裂肺,他不停地抓撓著自己的臉龐,心電儀上的心跳數值瘋狂攀升。醫生冷靜地指揮護士為孩子掛上吊瓶,隨後以溫柔的手指輕輕按摩著那可憐的小身軀。而在高級病房內,劉淑敏已哭成了淚人,她對自己曾經的吸毒行為悔恨交加。譚雪燕坐在她身旁,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她,而劉淑琳則心中五味雜陳,對妹妹既氣憤又心疼。


    此時,李良再也無法承受內心的壓抑,他從椅子上猛然站起,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病房。剛走出病房,他便與匆匆趕來的唐戈迎麵相撞。李良見到唐戈,急忙迎上前去,“唐哥,你可算來了!”唐戈一臉疑惑,“李總,您這是……”話未說完,李良便拉著他走進了病房。


    劉淑敏一見唐戈,仿佛找到了依靠,立刻從病床上奔下,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的腰,失聲痛哭,“唐大哥,你終於來了……”唐戈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哎!劉小姐,您先放開,有話好好說。”劉淑琳見狀,趕緊拍了拍劉淑敏的肩膀,勸她先鬆開唐戈。劉淑敏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


    唐戈輕輕摘下羽絨服的連帽,譚雪燕則細心地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先遞給了他,隨後又為劉淑敏準備了一杯。唐戈輕抿一口,希望能驅散周身的寒意;而劉淑敏接過牛奶後,隻是將它默默放在床邊的小案台上,隨即又抹起了眼淚。


    唐戈緩緩坐在椅子上,目光轉向劉淑敏,溫柔地安慰道:“劉小姐,您孩子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雖然現在他染上了毒癮,但隻要積極治療,相信他一定會恢複如初的。”


    此時,李良用布滿血絲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聲音低沉地說:“唐哥,醫生說能治愈,但我們心裏其實還藏著另一層擔憂。”唐戈聞言,眉頭微皺,追問道:“既然醫生說可以治愈,那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譚雪燕輕輕歎了口氣,接過話茬:“舅舅和舅媽雖然願意繼續提供治療資金,但他們也提出了條件。”唐戈一臉疑惑,不解地問:“怎麽?難道這親外孫還需要附加條件嗎?”劉淑琳煩躁地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叔叔說,如果想要他繼續承擔治療費用,淑敏要麽把孩子送人,要麽為孩子找一個父親。”


    這時,劉淑敏淚眼婆娑地望向唐戈,兩人的目光交匯。唐戈心中一緊,試探地問:“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幫孩子找個好人家?”在場的人皆沉默不語,唐戈見狀,擺了擺手,為難地說:“對不起,這個忙我真的幫不了。”


    劉淑敏聽後,聲音顫抖地開口:“大哥……你……能不能……做孩子的父親?”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讓唐戈心頭一怔,身上的汗毛瞬間豎立起來,臉上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譚雪燕見狀,也急切地問:“大哥,行不行呀?”


    唐戈揉了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從椅子上站起,聲音堅定地說:“對不起!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說完,他便急匆匆地逃離了病房。劉淑敏見他離開,哭喊著從病床上跌落下來,“大哥!你不要走呀!”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挽留,卻一不小心倒在地上。她用拳頭無力地砸著地板磚,聲嘶力竭地喊道:“大哥,你別走好嗎?”劉淑琳見狀,連忙上前將她扶起。


    逃離醫院後的唐戈,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息著。待心情稍稍平複,他從口袋中緩緩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點燃,深深地吸了幾口。突然,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音,他急忙取出手機查看,原來是吳舒邀請他去家中聚餐。


    與此同時,醫院的病房內,一名護士輕柔地將繈褓中的孩子放入搖籃。經過精心治療,孩子因毒癮而扭曲的痛苦已大大減輕。劉淑敏坐在搖籃旁,凝視著這個曾受毒癮折磨的小生命,悔恨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寶寶,媽媽真的對不起你。”


    就在這時,兩名民警走進了病房。其中一名女警輕聲問道:“請問劉淑敏女士在這裏嗎?”李良聞言急忙上前,“同誌,請問有什麽事嗎?”女警嚴肅地迴複:“劉淑敏小姐的審判將於下周三開庭,請她做好準備。”


    轉眼間,場景切換到了吳舒的家中。熱氣騰騰的火鍋在餐桌上翻滾,牛肉、大蔥、豬肉、生菜等各式菜肴琳琅滿目。大舅端坐在正桌,吳舒和祝賓舉杯共飲,“來!敬大舅。”大舅笑著迴應,“好,好。”說完便舉起了酒杯。然而,唐戈卻隻是靜靜地盯著酒杯,若有所思。吳舒察覺到了異樣,輕輕碰了碰他,“哥,你怎麽啦?”唐戈猛地迴過神來,“嗯?哦,沒事。”祝賓喝了一口啤酒,關切地問道:“哥,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唐戈連忙擺手,“真的沒事,別瞎操心。”


    此時,何菲菲挺著孕肚,拿著一罐腐乳走了過來,“唉,這麽大的人了,還是這麽倔。有事就說出來,別藏著掖著。”吳舒見狀急忙站起身,“菲菲,你現在懷著孕呢,我扶你迴臥室休息吧。”何菲菲笑著拒絕,“不用了,我自己能走。”說完,她輕輕拍了拍唐戈的肩膀,“說吧,別裝了。”大舅也附和道:“是啊,都這麽大人了,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唐戈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其實,我就是看到劉小姐的孩子,心裏有些難受。”何菲菲關切地問:“淑敏的孩子怎麽了?”唐戈歎了口氣,沉重地說道:“孩子染上了毒癮,看著真讓人心疼。”


    聽完唐戈的迴複,餐桌上眾人麵露驚異之色。祝賓一臉難以置信地追問:“母親的吸毒行為,怎麽會導致孩子也染上毒癮呢?”唐戈輕抿一口啤酒,緩緩答道:“這並非不可能。孕婦一旦吸毒,毒品便會通過血液傳遞給腹中的胎兒。”


    大舅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長歎一聲:“說起這事兒,唐戈的姥爺年輕時在地主家做短工,那家太太就吸大煙。生了仨孩子,沒一個活的。後來的倆孩子活了下來,卻一個成了傻子,一個成了啞巴。”


    何菲菲聽後,驚愕得捂住了嘴巴,輕聲驚唿:“我的天呐!”大舅又抿了一口酒,接著說道:“解放後,唐戈的二姥爺參加了解放軍,去西南剿匪。那裏不知道犧牲了多少烈士,他也被種大煙的土匪打死。可還是有人不知死活,去碰那害人的東西。”


    吳舒插話道:“大舅,劉小姐吸的可不是大煙,是冰毒。”大舅哼了一聲,迴道:“那又有什麽不同?還不都是一樣害人!”


    唐戈沉吟片刻,說道:“其實劉小姐和她的孩子已經算是幸運的了。畢竟他們家境富裕,至少比我之前遇到的情況要好得多。”


    大舅聽後,猛地站起身來,手指著唐戈,厲聲問道:“你小子,是不是也碰過那玩意兒?!”唐戈急忙搖頭,咬緊牙關答道:“沒有,哪能啊!您老人家總是愛瞎想。”


    吳舒見狀,好奇地問道:“哥,那是怎麽迴事兒?”唐戈深吸一口氣,猛地灌下一口啤酒,開始講述起那段自己經曆的往事。


    眾人聽著唐戈的講述,才逐漸知曉了那段塵封在他記憶深處的往事。早年打工的時候,唐戈偶然被一位紀錄片導演相中。那導演拋出了高額的薪水,讓他去偷偷跟拍一群從事特殊工作的女性。麵對那極具誘惑的高薪,唐戈心動了,最終點頭應允。


    他開始悄悄跟蹤一位年逾四十的婦女,每日如影隨形地記錄著她的“工作”與生活,而後把拍攝的素材傳給導演。直到某一天,薄暮冥冥之時,他跟著這位婦女來到了一片廢棄的工地。唐戈剛拿出攝像機準備拍攝,卻在朦朧的夜色中瞥見了注射器的輪廓……可猶豫片刻後,他還是強自鎮定下來,完成了拍攝任務。


    發送完素材後,唐戈試探性地問導演是否要報警。導演卻決然地表示不行,因為一旦報警,這珍貴的素材來源就會斷絕。為了那誘人的薪水,唐戈隻能咬咬牙,把手機默默揣進兜裏。


    時光匆匆,一周後的清晨,那位婦女走進了醫院。在醫院的病房裏,隻見一位年輕的婦女躺在病床上,旁邊是她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那小小的嬰兒啊,不停地抽搐著、哭喊著,稚嫩的背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毒瘡。醫生滿臉焦急與憐惜,不停地為這個可憐的孩子按摩,希望能減輕他的痛苦。護士則對著年輕婦女厲聲指責道:“你自己毒癮犯了都還能忍一忍,可孩子這麽小,他怎麽受得了啊!你到底怎麽做母親的呀!”然而,那年輕婦女卻隻是躺在床上,仿若未聞,一動不動,眼神空洞而麻木。


    這令人心碎的場景被唐戈用藏在前胸口袋的手機悄悄記錄了下來。四天之後,年輕婦女竟然從醫院抱走了自己的孩子。唐戈心中詫異,悄悄地跟了上去。可那年輕婦女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唐戈大為震驚!她居然像丟棄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樣,把自己的孩子隨手扔給了路邊一個獨臂的乞丐。


    唐戈實在不忍心再跟拍這位年輕婦女,於是轉身跟上了那個乞丐。乞丐一路走到郊區,然後以四千元的價格把孩子賣給了一對夫妻。當天下午,唐戈失魂落魄地迴到自己的出租屋,坐在床邊,腦海裏不斷地浮現出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幕畫麵。他拿起飲料,仰頭猛灌了一大口,試圖讓自己激蕩的心情平複下來。可是,目睹了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他的心又怎能輕易平靜呢?他心煩意亂地隨手抓起床上的《毛猿》讀了起來,仿佛想在書中尋得一絲慰藉,讓自己從這無盡的痛苦與糾結中解脫出來。


    當讀到結尾的時候,唐戈緩緩放下書,整個人癱倒在床上。他滿心苦澀地想,要是自己是一隻猩猩該多好啊,沒有複雜的思想,也沒有這麽多難以承受的感情。在之後的兩天裏,唐戈始終無法忘懷那個可憐的孩子。


    然而,當他再次踏入郊區的時候,卻在那荒郊野外看到了那對買孩子的夫妻。丈夫麵無表情地拿著鐵鍬在挖坑,女人則淚流滿麵地把孩子放進坑裏。一鏟又一鏟的土無情地落下,就像是命運的判決,宣告著這個無辜小生命的消逝。


    這場簡陋卻又無比震撼的“葬禮”結束後,丈夫摟著哭泣的妻子慢慢走遠了。唐戈呆呆地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突然像是被什麽驅使著一般,不由自主地奔向那座簡易的“墳墓”。他趴在地上,不顧一切地用雙手拚命地刨著,泥土飛濺,雙手很快就磨破了皮,鮮血滲了出來,可他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終於,繈褓露了出來。


    唐戈顫抖著用沾滿鮮血和泥土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打開繈褓,映入眼簾的是墓坑中孩子那冰冷的屍體,小小的臉上還凝固著一抹僵硬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對這殘酷世界無聲的控訴。唐戈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嘴唇哆嗦著,放聲痛哭起來。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人終究不是動物,不可能像動物那般渾渾噩噩地活著。


    於是,他用顫抖的手掏出手機,撥通了110。警方接到報警後,迅速出擊,如同神兵天降,很快就將毒販們一網打盡,那些沉溺於毒海無法自拔的失足婦女也被送進了戒毒所。


    事後,導演得知此事後大為惱怒,在電話裏憤怒地宣稱一分錢工資都不會付給唐戈。然而,此時的唐戈已經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了。他隻覺得這座城市充滿了痛苦的迴憶,隻想盡快離開。兩天後,唐戈正在出租屋裏默默地收拾行李,他把那本《毛猿》仔仔細細地包裹好,放入背包。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唐戈打開門,隻見導演滿臉怒容。導演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他那雙脫皮的手,微微一愣,隨後默默地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唐戈手裏,嘴裏吐出一句“傻小子”,便轉身匆匆離開了。唐戈打開信封一看,裏麵是厚厚的一遝鈔票。刹那間,他心中對導演湧起一股愧疚之情,同時,那些不堪迴首的畫麵又湧上心頭,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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