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衡看向沈懷城,意有所指道:“當年那兩日勞煩你為她診治了,顧某到現在一直很感念你。”


    沈懷城瞬間了然,“你到現在還放不下她嗎?聽聞幼梨姑娘已經……”


    顧玉衡擺擺手,示意沈懷城不要再說了。


    他聽不得那樣的字眼。


    沈懷城一時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侯府難道能允許你一直不成婚嗎?你將來可是要襲爵的,就算幼梨姑娘當時還活著,以她的身份地位,也永遠無法嫁給你,你們的身份實在太懸殊了。”


    顧玉衡默了半晌,隨即又哭笑連連,“我曾渴求權勢,曾不斷追逐權臣之巔峰,可到頭來才發現,就算再潑天的富貴,再滔天的權勢,都不及活生生的她來得重要,她走了,我的心也跟著枯萎,一切外物於我皆輕如鴻毛,若非她在世時希望我做個造福社稷的好官,我早就隨她去了。”


    沈懷城內心感到震撼,一時無言。


    顧玉衡第一次對人吐露這樣多的心聲,後知後覺,覺得不該,讓人拿了藥,付了診金,便準備離開。


    沈懷城喊住他,“顧大人平日裏的飲食盡量清淡,若是不方便,我可囑咐千味樓,讓人送餐去你府上,旁的不要有負擔,我們沈家斷不會以此來要求你為我們開什麽後門。”


    但顧玉衡還是拒絕,“不必了,其他的我會自行安排。”


    沈懷城也不再勉強。


    雖然方才顧玉衡的話讓他心裏很觸動。


    但沈懷城依舊不想讓妹妹再重蹈當年的覆轍。


    顧玉衡這個人占有欲太強,若是他知曉了曾經的通房幼梨還活著,可妹妹又不願意同他在一起,那這個人發起狂來可不得了。


    盡管沈懷城是欣賞顧玉衡的才能,以及為官清正,但想起此人曾經囚禁妹妹,沈懷城還是不喜。


    他打算迴家後先同妹妹說說,至於妹妹究竟會作何決定,他完全尊重。


    他不會幹涉。


    此時的顧玉衡坐著馬車,迎著夕陽而歸。


    白日的喧囂緩緩落幕之際,太陽悠悠西沉,光芒不再刺目,湛藍天空漸次變色,邊緣泛起微醺的橙紅,如靜謐海麵初綻的霞光漣漪,雲朵被悄然點染,絲絲縷縷鑲上淡金輪廓,宛如蘸了蜜露,輕盈浮遊。


    隻是這樣美好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


    他討厭夜晚的到來。


    每到夜深人靜,他便會被巨大的孤獨吞噬。


    阿梨……


    再無人問我粥可溫。


    也無人與我立黃昏。


    往後餘生漫長的歲月,你讓我如何捱下去?


    可哪怕痛苦,他也不願意重新開始,走出過去,更不願意將她從自己的記憶裏抽出。


    他習慣從荷包裏取出她的小像,看了又看。


    記憶裏,幼梨的笑容永遠燦爛。


    她一直是個很有活力、時刻充滿朝氣的姑娘。


    他自認不是什麽活潑的人,相反的,因為讀書,人也變得死氣沉沉,幼梨一開始最吸引他的地方便是笑容。


    印象裏第一次見到幼梨時是在祖母的壽安堂,他去給祖母請安,出來時便看到幼梨在廊下同小姐妹一邊做女紅,一邊有說有笑,那笑容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小姑娘純淨無暇的笑容,不帶一絲塵埃,那雙眼睛極幹淨,仿佛盛滿了夜晚的星河。


    那時他鬼使神差朝她走過去,她立刻起身行禮,臉上的笑容也轉瞬消失,這讓他心裏有些失落。


    第二次同她有交集,是那時的幼梨冒冒失失,不小心同他撞了一下,嚇得小姑娘直接跪在地上,連連求饒。


    正值夏日,小姑娘穿著芙蓉色交領比甲,一雙杏眼怯生生的,水汽氤氳,仿佛無辜的小鹿一下子撞進了他的心口。


    到底那時年歲小,也不懂男女情愛是如何一迴事,隻是將她悄悄放在了心上,後來有意無意在祖母麵前提過她幾迴,忽有一日,祖母便將她送到了他的身邊。


    伴之而來的,便是他那繼母也送來了綠柳紅桃爭相鬥豔,他極煩矯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別有用心之人的諂媚,總能引起他的警惕,可是幼梨總是躲他遠遠的,竟也讓他不高興。


    他的心思總是藏得很深,也放不下身段去接近她,便借著教習讀書寫字,讓三名婢女一起來學,紅桃綠柳一貫會討好他,在學習方麵肯下功夫,可幼梨的表現卻一言難盡。


    他那時甚至還暗惱過,難不成蠢材的笑容會更幹淨?


    偏他一向欣賞聰慧之人,極為厭蠢,按理說,他應該會更偏向紅桃綠柳,但幼梨的差勁表現卻激起了他的勝負欲。


    他就不信了,會教不好一個小婢子。


    於是便有了一次次單獨留下幼梨的事情。


    幼梨的表現,並沒有因為他的留下而變得更好,故而經常受他打手心之罰。


    每次小姑娘都會流露出欲哭無淚,慘兮兮的可憐表情,這讓他的心口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蠢蠢的,也很可愛啊。


    從那以後,他總會不動聲色留意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竟越發覺得,她的每一處細微的表情都十分惹人憐愛,宛如初綻時雛菊般的純真,茉莉的溫婉,玫瑰的穠豔……


    他將他們的距離一點一點拉近,提拔她為貼身大丫鬟,是他的蓄謀已久。


    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對她的特別,卻也想讓她知曉他對她的不一樣。


    從幼梨成為他通房的那一日起,他的生活裏便有了歡愉。


    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親近她,愛撫她,將她的一切獨占。


    曾經,他以為,妾是他能給她的最好的優待。


    卻不曾想,她一點都不稀罕。


    世子沉重地閉了閉眼。


    他恨自己知曉太晚,也恨自己那時候的無能為力。


    六公主被圏禁後,聖上還想要再給他指婚,他用一種近乎自毀式的方式拒絕了宣德帝的安排。


    他告訴宣德帝,他所愛之人,已經死在了那場火光衝天的夜晚。


    這話,實則也是在挑釁宣德帝,控訴宣德帝的殘暴。


    所以便招來了他從中央到落後基層的貶謫。


    但他,不後悔!


    幼梨生前,他沒有做到的事情,她死後,他想真正做一迴自己的主。


    隻是……


    還是太晚了。


    太遲了!


    世子想到幼梨屍骨無存,便痛得心口直疼。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一陣風吹來,手裏的小像被吹向了馬車外麵,世子猛然一驚,急忙叫停了馬車,匆匆下去尋。


    那小像一路被風卷著到了千味樓門口,沈清霧剛好戴著帷帽出來,便看到地上畫工不錯的畫像,撿起來正準備瞧瞧,顧玉衡急匆匆趕來,冷聲道:“這是在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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