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城、望景女子官學。


    桑覓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前,無所事事地寫寫畫畫。


    夫子端著書本,哩哩囉囉不知道在念著什麽。


    她聽不懂,也沒有興趣聽懂。


    門窗雖緊閉著,卻還是能聽見,外麵的風正唿唿吹著。


    這一年的寒冬,雪下得很大。


    十五歲的桑覓,在女子官學中,聽了一整年的課。


    這所官學位於城東。


    所收學子,皆為京中富戶、官戶之女。


    分為蘭、心、蕙、質四個院子,收藏的書本頗多,所教內容以讀書寫字、琴棋書畫為主。


    本朝民風開放,但也尚未有教騎射的女子官學開辦,若是女子要學騎射,要麽是出身將門,自有基礎,要麽是迷戀此道,且家中富裕可請專人上門教授。


    不過桑覓對這些,都沒有興趣。


    待在這裏有點小無聊,卻也無妨。


    她並不是一個需要做點什麽的人。


    實在不行發一天的呆都可以。


    “桑覓?”


    “……”


    “桑覓?”


    “……”


    “桑!覓!”


    人過中年的夫子氣得捏緊了手中的書,拔高音量喊她。


    桑覓怔怔地抬頭,遲疑著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小鼻子。


    “你叫我嗎?”


    夫子耐下怒意道:“你給我站起來!”


    桑覓乖順地站了起來。


    夫子問:“你知道我剛才在講什麽嗎?”


    桑覓誠實地搖頭。


    夫子強壓著不耐煩。


    “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懷楚國之憂,其可乎。”


    桑覓不明所以:“什麽?”


    夫子拿起了磨到鋥亮的戒尺:“我在講《列女傳?賢明》,意為人隻圖有一個能容下膝蓋的地方來安居,吃一點肉來享受,卻心懷楚國的憂患,此乃一種諷刺,表達對某人在安逸環境下卻心係國家憂患……”


    他說到一半,桑覓便覺得困困的。


    她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


    夫子的教導未說完,周遭所有一本正經端坐的少女,都聽見了桑覓打嗬欠的聲音。


    “你、你——”


    “你真是氣煞我也!”


    夫子握緊了戒尺,氣得臉紅脖子粗,終究是不得發泄。


    “咯咯咯~”


    溫暖的房間中,幾個十幾歲的少女沒能忍住,相繼捂著嘴笑了起來。


    “真不愧是她呀……”


    “我看她就是故意氣夫子。”


    “哈哈哈。”


    “珍珍姐你別笑,她父親可是當朝刑部侍郎呢。”


    “那是,人家的身份,比我們可高貴多了。”


    “生出這麽個蠢笨女兒,可真是家門不幸。”


    “聽說她長姐是才女……”


    “噓~別說了,誰知道她會不會暗地裏給我們使絆子……”


    “咯咯咯~”


    一番交頭接耳,點著暖爐的房間裏又是哄笑一團。


    桑覓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麽,掃視一圈,也覺得無聊。


    桑大人說了,在學堂裏不可惹是生非,要聽夫子與學堂中姑姑們的話。


    阿娘說,學得進就學,學不進就多吃點飯。


    反正天黑之前,府上會有人來接她。


    桑覓覺得,自己很聽夫子的話,夫子沒讓她坐下,隻顧著自己氣得咬牙切齒,她便這麽一直站著。


    隻不過背上有點癢癢的……


    她暗暗癟嘴,伸手撓了撓背上的癢癢。


    夫子瞪著眼睛看她姿勢詭異,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沒來得及發作,房間外忽而傳來一聲淒厲尖叫。


    “啊——”


    夫子丟下手中的戒尺和書,連忙出門詢問。


    幾個麵色慘白的姑姑聚了過來,倉皇無措地說著什麽殺人了、殺人了之類的話。


    桑覓來了點興致,探著腦袋去看,才知道是禮儀姑姑發現了一具屍體。


    蘭院的一眾少女好奇地來到門口,擠著頭去看,時不時細細碎碎地說著話,或有緊張或有惶恐,也有人事不關己隻當熱鬧,夫子見狀連忙喚來不遠處的姑姑,讓她幫著自己將滿心好奇的女孩們攔在屋中,不讓她們亂跑。


    夫子來到幾個驚魂未定的姑姑身邊。


    “別嚷嚷,嚇著小姑娘們了。”


    禮儀姑姑寶寧麵色煞白:“鄭夫子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有人死啦!”


    “誰?誰死了?”


    夫子有些難以置信。


    寶寧姑姑身邊,另一個較為鎮定的姑姑替她迴道:“是修屋頂的錢小富,被人敲死在了蘭院與心院之間的長廊邊!”


    “死人了,真的死人了!”


    寶寧姑姑有些哆嗦,顯然是還沒緩和過來。


    鄭夫子略顯不耐:“說了別嚷嚷。”


    寶寧姑姑戰戰兢兢:“我親眼看見的!有個男人拿一把鐵錘行蹤詭異,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等我轉悠到這邊來時,就隻看見錢小富倒在雪地裏,腦袋邊上一片血紅,我嚇得半死,趕緊來瞧,錢小富已斷氣了……”


    身邊的女人寬慰她:“寶寧你別急,院長已差人去報官了。”


    很快又有學堂中的男男女女走過來,一行人各有憂心,交談問詢了一番。


    “這群姑娘小姐們怎麽辦?”


    “等官差過來吧,到時候怕是要問話。”


    “行兇者就在學堂中,他跑不了。”


    “院長已經安排好了,這些小姑娘們先停課在屋子裏等等。”


    “寶寧你先迴屋裏候著吧,外麵風大寒冷……”


    好一通安撫,第一眼瞧見屍體的寶寧姑姑在幾人的陪伴下,迴到了屋子裏。


    被夫子守著不得外出的十來個十幾歲少女,聽著外麵傳來的窸窸窣窣動靜,待在燒了地龍的房間裏,並不怎麽安靜,大家離了自己的位置,三兩成群地聚在一起說著話,議論起了外麵的情況。


    望景女子官學在望京東城算不上頂好的學堂,卻也堪稱上流。


    教導禮數的寶寧姑姑多年前,可是在宮裏當過大宮女的。


    學堂裏的夫子少說也是舉人水平,未有為官之才,卻也自認有著文人風骨,教這群從小錦衣玉食的女子讀書寫字,綽綽有餘。


    而學堂的院長,以前做過六品文官,於望京小有幾分人脈。


    今日發生命案,實在是突然。


    望景女子官學辦學多年,領著官府批下來的公文。


    除了教書育人的夫子,有著不少打下手的男男女女。


    桑覓對這些略有耳聞,但不甚關心。


    周圍沒有人願意同她閑聊,誰也不想和她做朋友。


    兩年前,她和紫玉上同一所官學時,也沒有人和她交朋友。


    她氣壞了上一個夫子之後,更加沒有誰願意接近她了。


    她不懂望京城時下的風尚,不知道什麽發釵樣式最好看,不關心哪家的小公子生得俊朗……


    外人都道——與她實在是沒有共同話題,榆木腦袋一個。


    其實桑覓也不想和她們往來。


    她不知道,那些東西有什麽好聊的。


    獨自坐迴椅子上的桑覓在眾人嘰裏呱啦的議論之中,很快昏昏欲睡。


    殺人兇犯用鐵錘敲死一個長工的事情,她不關心。


    若是死狀再淒慘些,她可能還會感興趣。


    打了幾個哈欠,桑覓趴在桌上睡著了。


    ……


    不知道昏昏沉沉了多久,耳邊倏然傳來了一陣驚唿。


    “來了來了,官差來了,要來抓殺人兇手了!”


    “我也想去看看,我還沒見過抓兇手的官差哩……”


    桑覓渾渾噩噩間,聽到有人在喊,官府要來抓殺人兇手了。


    她嚇了一跳,趕忙從桌上驚起,睡眼惺忪地左顧右盼。


    什麽抓殺人兇手?


    有人要來抓自己了嗎?


    桑大人要來了嗎?


    上迴殺人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她把屍體埋哪裏了?


    桑覓有所迴神,匆忙起身,隨著一眾少女,好奇地來到門外前廊上。


    這時候才知,是大理寺的人來了。


    他們來查錢小富之死一案。


    學堂蘭院麵前的空地上,又多了好些陌生的麵孔。


    有幾個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正在盤問眾人。


    桑覓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柱子,默默觀望著。


    想到殺人要被下獄、要被砍頭,蒼白的小手便忍不住在漆紅的柱子上摩挲來摩挲去,聊以慰藉心中淺藏的不安——她桑覓,是個殺人兇犯。


    她殺了好多人,自己都數不清了。


    可是她的父親,是當朝刑部侍郎。


    暗暗惶恐之中,又一行人出現在了學堂蘭院。


    領頭者正是刑部侍郎桑明容。


    大理寺的幾個官差轉頭看他,相繼見禮。


    學堂院長與鄭夫子也微微躬身。


    他點頭示意,直直地走向桑覓。


    “覓兒。”


    “桑、桑大人……”


    桑覓有種要被官差抓走下獄的感覺,緊張兮兮的。


    “別怕,你爹在這裏呢,什麽兇手嚇不到你。”


    桑明容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他補充道:“聽說這邊出了事,當即便趕了過來,你別害怕,沒什麽大不了的……”


    桑明容自然不是來查案的,這種小案,非他分內之事,他隻是聽聞望景女子官學出了命案,對自家傻女兒放心不下,親自過來一趟罷了。


    桑覓扯了扯嘴角,樂嗬嗬笑了笑,莫名放下心來。


    他帶過她的胳膊,從台階上下來,與此同時隨口與大理寺的人打招唿。


    “呂寺丞,我女兒我就先帶走了。”


    言罷,領著桑覓就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身後的青年趕忙叫住了他們:“桑大人請留步。”


    桑明容迴身,有所不明。


    姓呂的男欠身,恭敬說道:“眼下情況尚未明朗,您不能帶走任何人。”


    桑明容問:“什麽意思?”


    男子說道:“學堂中有一兇犯尚未抓住,依照大理寺的辦案規矩,現在誰也不準離開。”


    桑明容默了好一會兒,略顯驚駭地問:“呂寺丞的意思是,我女兒也有嫌疑?”


    “理論上是如此。”


    男子低了低頭,卻始終一派正經,不由半點退讓。


    桑明容生氣了,聲音也隨之拔高。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她能有什麽嫌疑?!她能殺人嗎?!”


    “那、那自然是不可能殺人的。”


    大理寺的人一時間進退兩難起來。


    他停了停,繼而說道:“但卑職也是按規矩辦事,您就這麽把人帶走,卑職不好交代,謝少卿知道他會責罰我們的,您也知道,他……”


    說到這裏,他欲言又止。


    急著把自己女兒從這件事中摘出去的桑明容,也是騎虎難下。


    他隻好又讓桑覓迴屋歇著,且讓他幫著隔壁大理寺的人先辦一辦案子。


    桑覓搖了搖頭,說要看他查案。


    他命親信仆從搬來椅子,由她坐下休息。


    接著吩咐人取來大氅,披在她身上。


    桑覓揣著手,心情古怪地坐著,眼神沒有什麽頭緒,時而盯著這邊看,時而盯著那邊看,怎麽看都像是在神遊天外,杏眼中一片空茫。


    “刑部侍郎出麵都帶不走人呀……”


    “這可是命案呢。”


    “咱們望京,對命案可看重了。”


    “聽說桑大人一貫秉公行事。”


    “什麽秉公行事,這迴不就是想先接她迴家?”


    “天那麽冷,還不上課,不迴家在這裏吹西北風呀?”


    “你們瞧她,又發呆了,可真是傻人有傻福,讓人羨慕……”


    “你羨慕啥呀?”


    “我爹要是這樣的大官就好了嘛。”


    “哈哈。”


    幾個少女在桑覓身後的房間中擠在一起議論紛紛。


    命案什麽的,好似已無人關心。


    桑覓恍恍惚惚地呆坐著,對於諸多議論,興致缺缺。


    腦中迴蕩著桑大人的那一番話。


    ——她能有什麽嫌疑?


    ——她能殺人嗎?


    桑大人不懂,她手中早已沾滿鮮血。


    桑覓藏在大氅下揣著的雙手惶恐不安地絞了絞。


    時間,於她來說,莫名像是斬首前的等候。


    直到背後傳來陣陣帶著驚訝的輕唿聲,桑覓的神智再度被喚迴。


    她抬眸去看,一個有點兒眼熟的年輕男子已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視野中。


    他正和桑明容有禮地打著招唿,互相了解案情。


    桑覓眯著眼睛瞧了一會兒,依稀記得自己見過此人。


    她想起來了,他是大理寺少卿。


    朝廷的一名狗官。


    叫什麽名字來著?


    張三?


    李四?


    王五?


    桑覓不記得了,這對她來說不重要。


    反正給朝廷辦事的,除了桑大人之外,都差不多是狗官。


    身後一眾少女唏噓不斷,對這名狗官的色相嘖嘖稱道。


    她們說,他長得很好看。


    桑覓看不懂這些,也不關心。


    她收攏自己的視線,繼續乖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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