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下元節。


    齊郡裕彭城,過半的鋪子閉店,準備下元節祭禮。


    桑覓同謝錦泱相約上裕山道觀求簽祈福,順便還能去逛逛月老廟。


    自平亂世後,本朝佛道共存,皆以攬為天子所治,秩序井然。


    人們有求神拜佛的需求,神佛自當應之。


    若是有什麽邪魔歪道借神佛擾事,那也可以神佛之名迅速除掉。


    來時,碧珠跟桑覓嘰嘰咕咕說了很多。


    她說,昳麗軒的客人們提過,裕山月老廟非常靈驗。


    這迴去了,一定要好好拜拜。


    桑覓才知道,月老是道門神仙。


    正月十五是上元節,乃慶元宵。


    七月十五稱中元節,祭祀先人。


    十月十五是下元節,祭祀祖先。


    三節皆與道門有關,道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


    謂上元九炁賜福天官,中元七炁赦罪地官,下元五炁解厄水官。


    三官的誕生日分別為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


    下元節,就是水官解厄暘穀帝君解厄之生辰。


    反正都是平頭百姓有所期盼的日子。


    能安生上香的生活,對數不清的普通人而言,已是足夠。


    期盼著日子一天天更好的普通人、萬千庶民們其實並不會在乎,金碧輝煌的皇宮中,誰坐在金鑾殿上。


    馬車中,桑覓端正地坐著,一通胡思亂想。


    碧珠說完了下元節的事情,話頭閑碎地轉開。


    “也不知道望京城發生了些什麽,如今新帝在位,他們都說謝家已是非比尋常……”


    桑覓幽幽迴神,說了一句:“其實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一直沒有完全理清楚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很多事情,也不是她能理清楚的。


    她隻知道,謝擇弈和桑大人又去做牛馬了。


    望京城裏有人說謝擇弈僭越犯上,也有謠傳說謝家以後會謀反篡逆。


    可桑覓明白,謝擇弈不是那種人。


    而且以桑大人的脾氣,容不得這種事情發生。


    謝擇弈更在乎的是,無數像碧珠這樣的人。


    種地者有地可種,有糧食可收,卑賤者自食其力,有朝一日也可有餘錢餘力去開鋪子、做生意。


    碧珠笑了笑:“奴婢不關心那些,也不配關心,反正關心不關心,都和我沒關係,咱們做奴才的,隻要大家都有錢吃飽飯就好。”


    “嗯。”


    桑覓隨口應著。


    碧珠又道:“不過,他們都說,謝大人以後要做侯爺呢,那以後小姐就是侯夫人了。”


    “……”


    桑覓不言。


    碧珠略顯緊張:“這算不算亂說話?”


    桑覓停了停:“算吧。”


    “那奴婢不說了。”


    碧珠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說了好半天的話,她們才意識到,坐在對麵的謝錦泱一直沒出聲。


    桑覓抬眸看去,謝錦泱捧著一本小書,正專心致誌地看著。


    “這又是什麽話本子?”


    謝錦泱放下小書,露出了一雙淚眼婆娑的眸子:“這個話本叫《九十九離別歎》,講了一對有情人因為發生嫌隙,破鏡難圓的故事,妻子稱再也不願意見到男子,癡心男子每夜站在妻子的房門前等候見麵,風吹雨打等了九十九日,妻子的房門都沒有再打開,第一百天,妻子終於卸下心結打開了房門,男子卻已留下一封和離書離去……”


    “……”


    桑覓一時半會沒能聽懂。


    直到身旁的碧珠開始長籲短歎,同謝錦泱談起話本集子裏寫的故事,桑覓才大致理清楚這個《九十九離別歎》到底講了些什麽。


    坐在謝錦泱身邊的一個嬤嬤取出雪白的帕子,一麵寬慰,一麵小心地替她拭去眼角的幾滴淚珠。


    謝錦泱吸了吸鼻子,問桑覓:“若是嫂嫂,身處其中,該當如何呢?你會原諒這名曾犯下過錯的癡心男子,還是讓他受百日風吹雨打,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呢?”


    “我不知道。”


    桑覓沒什麽可迴答的。


    男男女女的愛恨情仇,她其實不懂這些。


    她不是謝錦泱手中話本集子裏的女子,謝擇弈也並非對應的男子。


    可當她當真順著謝錦泱的念頭去想這些了,不受控製似的,滿腦子都是謝擇弈。


    碧珠說:“錦泱小姐,莫要傷心了,惹了妻子不快,未必能算什麽癡心人。”


    “這也有幾分道理……”


    謝錦泱吸了吸鼻子,黯淡垂眸。


    桑覓不知道謝擇弈在做什麽,睫毛顫了顫間,不知不覺神遊天外。


    “嫂嫂你會原諒這男子嗎?倘若原諒,你會在哪一天,打開門見他呢?”


    謝錦泱忽然又問她。


    恍恍惚惚的桑覓迴過神來,略顯茫然。


    如碧珠所言,既是男人先惹惱了妻子,讓妻子生氣,他自是有錯在先。


    倘若是自己……


    她生氣了是會把人殺掉的。


    然而一想到要殺掉謝擇弈,她就忍不住搖了搖頭。


    新長出來心仿佛總是軟軟的,不似以往。


    桑覓驀地想到,她還不曾給謝擇弈寫信報平安。


    暗暗思量一番後,決定今晚便寫信問他,如果他是話本集子裏的男人,他會在那扇門外等多久好了。


    幹嘛,總是女人在考慮這種問題呢?


    謝錦泱紅著眼睛,瞧著桑覓帶著幾分純粹天真的神情,又笑了起來,笑話她肯定是想某人了。


    桑覓還是搖頭,眼神各種閃躲。


    她才沒有想誰,都怪這個錦泱,總是抱著個情情愛愛的話本子在那裏看。


    ……


    馬車停在了道觀前的硬土馬道上,丫鬟嬤嬤攙著她們相繼下了馬車,幾個隨行的家仆護送著她們去雲煙嫋嫋的觀中主殿。


    路上撞見一名陌生農婦,恰從觀中出來,婦人瞧了一眼馬車上掛著的木牌,上前來行禮,恭身詢問是否為謝家的馬車。


    得了迴答後,她心下大喜,從隨身提著的籃子裏,取出了兩個雞蛋,遞到嬤嬤手中。


    婦人說,她八年前曾得謝家人相助,一直銘恩於心,往後每每在郡中碰見謝家的馬車,都要上前來問安行禮,聊表心意。


    謝錦泱落落大方地讓嬤嬤將心意收好,問道:“可知恩人是謝家哪位?”


    “恩人乃謝家五郎,十五少年時便於我全家有救命之恩,敢問夫人小姐,恩人是否安康?”


    婦人謙恭非常,語調亦是謹小慎微。


    謝錦泱迴道:“原來是從兄,從兄一切安好,大可放心。”


    婦人聽罷,長舒一口氣,輕聲念了幾句道經祈福詞後恭身告退。


    謝錦泱告別婦人,來到有幾分好奇的桑覓身邊,挽住她的胳膊。


    兩人沿著道觀前的石階往上走,一麵走,一麵閑碎地說起相關瑣事。


    馬車一旦掛了謝家的牌子,出門在外,路上碰見過來打招唿的陌生人向來很多。


    平日裏除了婦人這種心懷感恩的,更有一些四肢健全、沒臉沒皮上來就討要銀錢的。


    畢竟謝家不差那個打發他的小錢。


    謝家作為裕彭城的大族,在青州老家一貫頗有聲望,這種連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對他們這種大族來說,往後可各種方便行事,上可應承朝政,下可斂財聚富。


    若是有謝家人不幸被草寇土匪所劫,報出謝家主家名頭,都可保安然無虞。


    謝家給錢大方,未曾惹惱的情況下,又不至於將他們趕盡殺絕。


    可一旦真惹惱了,他們別說拿到錢了,能一幹二淨死掉都算輕的。


    謝擇弈性子隨和,少年時曾跟著楊家人在上下東州,增長閱曆,見多識廣,施恩頗多。


    要說有什麽不好的,那就是謝擇弈這種為人處世的方式,讓很多自詡不凡的世家望族覺得掉臉麵。


    很多士族出身的少年人,是不願同謝擇弈這種人結交往來的。


    “裕彭城不比嫂嫂的望京,藏在台麵下的規矩更多。”


    “長兄也常教導我們,行走在外,要注意家中體麵。”


    “棋徽哥哥的這些事兒都是仁叔同我說起的。”


    “還有蕭從巽、我是說蕭大夫,他知道的也很多。”


    “哥哥去了望京後,他和哥哥也多有書信往來。”


    謝錦泱柔和地解釋著。


    桑覓認真聽著,若有所思間,正想說,蕭大夫和謝擇弈有書信往來,那你和蕭大夫又是怎麽往來的呢?


    謝錦泱的腳步倏然停了下來。


    桑覓微微怔了怔,順著她所看的方向,抬眼望去,隻見石階盡頭一棵老楊樹下,頎長挺拔地立著一個眼熟的男人。


    謝錦泱迴過神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亂七八糟的話,拉著桑覓從男人麵前走過。


    彼時的桑覓不懂,這世上有種東西,叫郎君有意、女子懷春。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那麽一個不重要的男人了。


    ……


    桑覓從道觀主觀出來後沒多久,謝錦泱與她隨行的嬤嬤便不見了蹤影。


    今日的道觀很熱鬧,整座裕山都很熱鬧。


    寬敞的空地上,來來往往皆是人影。


    有七七八八的小販,售賣著自己用擔子挑上來賣的小東西。


    桑覓迴頭去看,才發覺碧珠也轉悠著不見了。


    再迴身時,碧珠拿著一串糖葫蘆蹦了出來。


    她將尚未撕開糖衣的糖葫蘆遞給她。


    “人真多呀,差點沒把我擠死,還好買到了,喏,小姐給你……”


    桑覓疑惑:“你去買糖了?”


    碧珠咧嘴笑:“是啊,這個花的可是奴婢自己的錢。”


    桑覓也笑了起來,她接過糖葫蘆,略顯愜意地拿在手裏。


    有人給她好吃的,她一貫不會拒絕。


    碧珠湊在她身邊,貼心地幫她撕開糖衣,接著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桑覓舔了舔冰糖葫蘆,沒有方向地閑逛著。


    這個糖葫蘆,剛舔上去甜甜的。


    一口咬爛,乍然酸澀,瞬間與黏糊糊的甜膩混合在一起,酸甜交織下,她的心口都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小心髒隱隱抽動,情愫複雜。


    腦海裏,飄出一個有點陰魂不散的名字。


    桑覓又開始走神了。


    她又開始想,謝擇弈在幹什麽了。


    仿佛隻有吃掉下一個,才能尋到某種答案。


    桑覓大口嚼巴嚼巴,一串糖葫蘆很快就吃了個幹淨。


    碧珠沒見過有人這麽吃糖葫蘆,她忙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手帕來給她擦拭嘴角,麵上掛著無可奈何的笑容。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一塊小空地上。


    十幾個年輕男女圍在一棵掛滿了小木牌的大樹下,竊竊私語著。


    桑覓砸吧砸吧嘴,問:“她們在幹什麽?”


    碧珠也不甚明了,過去問了一番才迴到桑覓身邊稟告。


    “這是一棵月老樹,她們呀,在給心愛的人掛祝禱牌子,傳聞隻要將喜歡的人的名字,用紅繩掛在這棵月老樹上,愛意便可化為祝福,庇佑對方。”


    “……”


    “小姐,你也要去寫一個嗎?”


    “……”


    “給謝大人寫一個?”


    “我才沒那麽無聊。”


    說話間,桑覓已挪動雙腿,繞開幾個陌生人,來到為香客開設的幾張輕便木書桌中其中一張麵前。


    她取了公用的筆墨與散發著幽香的幹淨木牌,提筆準備寫字。


    碧珠湊過來,怪笑起來說道:“小姐不是說不寫嗎?”


    桑覓瞪她一眼:“我給阿姐寫個牌子不行嗎?”


    “小姐,這是月老樹,月老是姻緣神。”


    碧珠提醒她。


    桑覓撇嘴:“就你知道的多!”


    碧珠嘿嘿笑了笑,不搭話。


    正準備寫字的桑覓遲疑片刻,問:“他的名字怎麽寫的來著?”


    碧珠愣了愣,而後用力搖了搖頭。


    她是認得幾個字,可文化水平也實在是很有限。


    桑覓想,錦泱定是會寫的,這會兒若是她在就好了。


    不過眼下這種問題,倒也難不倒自己。


    桑覓無所謂地輕笑著,俯下身對著木牌,一筆一劃寫下有些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桑、覓、的、謝、小、五。


    這麽寫,月老神想必是不會搞錯了。


    假若這也能搞錯,這神也是個勞什子神。


    桑覓捧著寫好的木牌,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


    碧珠樂嗬嗬地幫著她取來紅繩,撥開幾個人帶著她去樹下掛牌子。


    小小的碧珠跳了起來,拉下來一個小枝,桑覓連忙將嶄新的木牌掛好,一切一氣嗬成。


    掛好牌子後,桑覓望著滿簇紅繩的月老樹,心頭驀然又空落落的。


    她默了默,問:“我還可以許願嗎?”


    碧珠應道:“當然可以呀!”


    桑覓停了停,緩緩閉上眼睛,雙掌緊合,認真地許起願來。


    謝擇弈壯得很,每每問他是不是瘦了,他都要在床上把她攤煎餅似的翻來翻去,這裏也掐那裏也掐,更是使不完的勁兒。


    就不祝他身體好了。


    那就……


    願謝擇弈開開心心吧。


    願她——早點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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