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覓吃了個大飽,迴房睡覺。


    她從來都不懂,如何做一個好人,如何做好事。


    桑大人總說人間正道,何為正道呢?


    她其實什麽也不知道。


    她隻是覺得,蕭殊羽那人陰沉沉的,還喜歡殺貓,莫名讓人討厭。


    先殺了他,再去治好皇帝老頭……


    大概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能了結。


    對世上那些種地的老農們來說,至少眼下盛世太平,他們可以自得其樂。


    桑覓其實,也很想去種地。


    阿爹、阿娘、阿姐都平安無事,再有個園子可以給她種花種草,每一天的日升日落,都會很平靜了。


    她混混沌沌地想著,扯了扯被子分給旁邊的人,一手摸到身旁的冷冰冰、空蕩蕩,才意識到謝擇弈不在。


    桑覓默默扁了扁嘴,扯緊被子,閉上了眼睛。


    很快便睡著了。


    ……


    三更時分,謝擇弈過來時,桑覓窩在床裏,均勻地唿吸著,睡得正香。


    他在床邊坐下,動作輕緩,生怕驚醒她。


    盡管此時的他,內心又充斥著某種不可名狀地衝動,想要把她叫醒,讓她抽自己幾下——都是他不好,他怎麽能說那種話呢?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些雜亂的消息,抬頭想去看前路的時候,總覺得心神不寧。


    此時此刻的謝擇弈覺得自己軟弱極了,連應對她惱怒的勇氣都沒有。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種話……”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柔軟的被子上,喃喃自語。


    聲音低到藏在自己的喉嚨中,難以聽清楚。


    “是我口不擇言,都是我不好……”


    可是……


    長生要術……


    ——人生花,是為妖人。


    ——食妖心,可得長生不老,入半仙道。


    諸多瑣事困擾、不祥的預感、她為世所不容,謝擇弈一想到那些,便沒辦法讓自己保持足夠的冷靜。


    此時。


    睡得很沉的桑覓吧唧了幾下嘴,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響。


    仿佛,正在夢中吃著甜滋滋的點心。


    漆黑的房間裏,謝擇弈微妙地笑了笑。


    熟悉的覓兒,熟悉的感覺。


    他豁然醒悟了過來。


    覓兒能有什麽錯?


    她是個單純無害,滿心良善的好人。


    不管她想去做什麽,她都不會有錯。


    哪天真要離開他,那也一定是他的錯。


    謝擇弈抿了抿唇,於黑暗之中緩慢起身。


    對眼下的他來說,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如若覓兒真惱他了……


    願她、夢中無他。


    ——


    望京城西、青山酒樓。


    通體發黑的駿馬踱步停在了酒樓前寬敞的過道上。


    酒樓小廝擦了擦手,連忙上前相迎,牽馬下去。


    謝擇弈翻身下馬後,直奔酒樓上方雅間。


    兩日前,一場爭執之後的他與桑覓,見麵越來越少。


    他起得早睡得晚,再者……


    與下人們都可以說說笑笑的桑覓,一看見他就沒了表情,謝擇弈自知自己晦氣,索性少出現在她麵前,惹她不快了。


    等她從白馬寺迴來,自己處理完瑣事,再去請罪吧——瞧,她都和別的男人去白馬寺上香祈福了,他其實也不會生氣的,他隻會躲起來黯然神傷。


    像小貓小狗一樣,請求她的諒解,到那時候,覓兒說不定也不會怪他了。


    青山酒樓雅間,一素衣青年已等候多時。


    見謝擇弈進來,便招手示意小廝關門,麵帶笑容地給他倒酒。


    “你來了。”


    “久等了。”


    謝擇弈緩緩坐在了青年對麵。


    視線一瞥,看到了靜靜擺放在桌上的一柄劍。


    素衣青年倒著酒,饒有興趣地發問:“我該叫你什麽?謝少卿、謝大人?”


    “我早辭官了。”


    謝擇弈端坐著,麵無表情地迴話。


    青年笑道:“那好啊,不然我這種殺人越貨的逃犯,說實話,見了官心裏還是挺害怕的。”


    謝擇弈給了他一個白眼,沒什麽心情理會這些廢話。


    畢竟,他的覓兒正和危險的男人在寺廟裏祈福。


    若說逃犯,這家夥確實算是個逃犯,他乃是身上背了好幾樁命案的慈鋒劍傳人——展旬。


    多年前的慈鋒劍,退隱後,留在楊景宣身邊打鐵做苦力活。


    故而從理論上來說,展旬算是謝擇弈的師弟。


    這些江湖人,身上多多少少背了些說不清的案子。


    而士族子弟,和江湖人混在一起,會讓家族蒙羞。


    當年楊景宣被東州楊家所驅逐,除了受天子憎惡之外,另有其他一些瑣碎的緣由,其中之一便是他常跟江湖人士牽扯不清。


    謝擇弈同慈鋒劍學了劍法,隻為傍身,他受身份所製,又不能傳承其衣缽,於是後來,慈鋒劍收了展旬這個徒弟,也讓謝擇弈多了一個年紀比他長幾歲的師弟。


    “如今的望京,看起來真是風起雲湧。”


    展旬啜飲了一口酒,輕笑著說道。


    他壓低了聲音,頗有興致地討論起來:“你知道嗎?就連酒樓的夥計,都偷偷在議論尚且隱瞞的北戎戰局了,輔國大將軍府上,辦個葬禮都不能聲張,真是憋屈死了。”


    謝擇弈沒有迴話,心不在焉地喝了半口酒。


    展旬繼續道:“他們說,太子殿下刑克雙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能夠流傳,沒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我可不信。”


    “這些事我不關心,托你調查的事情如何了?”


    待他說夠了,謝擇弈才打斷他。


    展旬定了定神:“那個什麽《長生要術》的來曆與編纂者麽?追根溯源去查,確實略有眉目。”


    他放下酒杯,從頭到尾,長長地敘說了起來。


    “這本奇怪的書,跟多年前的一樁軼聞有所關聯。”


    “時逢前朝末年,四海亂世,諸侯並起,在東州的東海午山郡,有一漁村,發生了一些事。”


    “那漁村中,有一天海上漂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此女肌膚白皙,穿著奇裝異服,口出異言,更聽不懂當地漁民的話語,一對中年夫婦見她孤苦無依,便收養了這名外來女子。”


    “這名女子在學會了當地漁民的語言後,展現出了超人的聰慧,更甚至是沒來由的,精通藥理農術,識得各種魚類草藥,處於亂世之中的小漁村,在異人女的幫助下,村民們身強體健豐衣足食,漁船經過她的點撥改造,出海者都打到了更多的魚。”


    “久而久之,這名異人女愈加聲名遠播,直到漁村受到戰亂波及,兵敗的諸侯引殘部到了小漁村,鐵蹄之下,村民命如螻蟻。”


    “而那本稀奇古怪的《長生要術》是在軍隊到來之前,還是到來之後才現世,也是眾說紛紜,總之,那本書是在這個過程中流傳了出去。”


    “人們覺得,那名異人女是精怪,不屬於人類,分食她的肉可得長生不老。”


    “軼聞之中,她被男人們烹煮分食,淒慘無比……”


    謝擇弈默默聽著,陷入漫漫沉思。


    有人寫了那本書,害死了那個女人?


    亦或者是,她被烹煮分食之後,引發了別人寫出了那本神神道道的《長生要術》?


    不論是哪種原因,長生之道,都更像是一種天方夜譚。


    誰會把這種天方夜譚當真呢?


    大概是最蠢的蠢人吧。


    可人們總是那麽愚蠢。


    就好像曾經風靡一時的五石散那般,所有人都相信,服用五石散可讓人容光煥發。


    人們也總是容不得異類。


    正如那爆發疫病的苗合莊中,不染病的人,反而要被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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