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桑覓的鞋底仍無進展。


    未見謝擇弈歸家的她,倒是在院子裏瞧見了丁三。桑覓一時好奇,出聲詢問,才從丁三的口中,得知用膳時,謝擇弈便已迴家的事。


    丁三說:“謝大人迴府後,便徑直去了書房。他眼下還未用晚膳,情緒不佳。”


    桑覓困惑:“怎麽了?”


    丁三遲疑一瞬,迴道:“是左丞相家張公子打死書學學生的事。”


    “這個案子,不是很順利嗎?”


    “是該順利的,但今日晌午,書學的那個羅鬆,他父母已出具諒解,張祁勉張公子便當堂釋放了。”


    丁三低著頭,躬身迴稟著。


    桑覓一時無言。


    同樣都是人命,價錢卻是大不相同。


    以前,桑大人也碰見過這種事。


    他也會感到不高興,連吃飯的心情都沒有。


    丁三繼而又道:“左相府來了人,有意不讓此事,登記在冊,但謝大人還是依照流程處置,隻是兇手並未下獄。”


    “你、你辛苦了……”


    桑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丁三聽到這番話,心下一驚。


    “夫人、夫人言重了。”


    桑覓站在原地,一陣胡思亂想。


    人命,好像,本來就有高低貴賤之分。


    丁三見她一動不動,忍不住也多嘴了起來。


    他歎了一口氣:“唉,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謝大人每次,都會不太高興。”


    “還有,我聽李寺丞說了,寺卿趙大人那邊,也是老樣子,若是有責任,便是謝大人擔著,清正嚴明的好名頭,趙大人倒不忘受著……”


    “對不起夫人,小人多嘴了。”


    丁三說著說著,又自己打住。


    這些朝廷官場的事情,他還是不敢說太多。


    桑覓其實半懂不懂的。


    桑大人偶爾,也會抱怨自己在某些事上的力不從心,桑覓不明白的是,既然都這樣了,何必還要一以貫之地,堅持自己的那套看法,還教給家中的子女呢?


    思考這些,對她來說,太費勁了。


    她桑覓,隻會殺人。


    “我去,看看他。”


    桑覓說著,離開院子,去往謝擇弈的書房。


    想起丁三說謝擇弈還未用膳,說不定正饑腸轆轆,便隨口叮囑碧珠帶些茶水點心和她一起過去。


    碧珠領了兩個丫鬟,備了茶水,不忘帶上今早送入府中的青葡萄。


    桑覓對青提興趣不大。


    不過她知道,這東西不長在望京。


    桑覓聽父親講過,大胤農學發達。國子監除書學、律學之外,還設有農學、算學等諸多學館。


    但很多果子,還是因為水土不服,不能種在望京。京裏的貴人想吃,隻得不遠千裏萬裏,快馬運送過來。


    從采摘到在望京城中販賣,過程勞力傷財,故而這些外地果子,都價格不菲。


    謝擇弈家裏的管事,倒是每天都會命人送些不便宜的果子點心入府。


    還有望京城裏的寶珠樓,這位管事也有留心。若是樓裏的發釵簪子,珠寶首飾出了什麽新式樣,他也會第一時間讓人送到府上來。


    吃穿用度,桑覓沒提過什麽要求。


    謝擇弈家中的老管事,倒是處處照拂妥帖。


    桑覓記起,出嫁前,嬤嬤和阿娘說了很多。


    她們說,為人婦,要替夫家排憂解難。


    可桑覓其實什麽也學不會。


    謝擇弈娶她,也不知道圖什麽。


    書房裏。


    謝擇弈正靜靜坐在長案後,麵前略顯潦草淩亂地擺了幾本書,隨意地攤開著,他似乎也沒看,眼神略顯空茫。


    他將書案後,架著的那柄劍拿了下來。


    謝擇弈將劍壓在展開的書頁上,一塊白色的絹布蓋在劍身上,似是剛擦拭過。


    他沒什麽表情。


    可桑覓卻在他眼中,瞧出了幾分失魂落魄。


    興許是幻覺。


    桑覓步入書房。


    候在一旁的中年老仆躬身:“大人,夫人來了。”


    話音落下,老仆朝著桑覓行了一禮,悄聲退了出去。桑覓來到謝擇弈身邊,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坐下,謝擇弈轉頭看她,搭在劍鞘上的冰涼指尖碰上她的手。


    桑覓有些笨拙地握上他的手。


    他的手,好涼。


    桑覓不知道要說什麽,隻好更加用力地掐緊他的手,同時還得控製著力道,免得一不小心把他捏碎。


    謝擇弈眼眸微顫,轉頭看她。


    此情此景,無言之中,似是在表達,她很需要他。謝擇弈嘴角牽起似有若無的笑意,帶著一股子,柔和與悲憫交織的氣息。


    “怎麽了?”


    桑覓沒迴答他的問題。


    怎麽了?


    她還想問他怎麽了呢。


    不過,這不是她的習慣。


    數步之外,碧珠帶著兩個人將點心與茶水,放在了屋內的方桌上,很快退下,桑覓想了想,說:“你還沒吃飯。”


    “我不餓。”


    謝擇弈看上去,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桑覓暗暗撇嘴。


    行,不餓就不餓。


    夫君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就是夫為妻綱。


    她桑覓,越來越會做一個好妻子了。


    桑覓抬了抬視線,轉而去看兩人麵前的那柄劍。


    “這是什麽?”


    “這是一把劍。”


    謝擇弈迴著,握上劍柄,帶出半尺寒光,很快,又將銀白的劍刃收了迴去。


    桑覓微驚。


    一眼瞧出,這是把很鋒利的劍。


    桑覓此前還以為,這把劍是裝飾來著。


    沒想到,竟然還真能取下來。


    桑覓好奇地伸手,又將劍自劍鞘中拉出半尺,清晰地瞧見,劍柄與刃相接處,鑄印著銀色的菩薩像。


    熔鑄出的菩薩的雙眼,看上去,慈祥又凜冽。


    桑覓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覓兒喜歡?”


    謝擇弈出聲問。


    桑覓迴神,搖了搖頭,將手縮了迴來:“我是說,鑄在劍上麵的這個,好像我在寺廟裏看到的那個……”


    謝擇弈淡然迴道:“是菩薩。”


    “劍上麵,鑄一個菩薩嗎?”


    據桑覓所知,劍是殺人的武器。


    但廟裏的禿驢們告訴她,菩薩講慈悲為懷,不造殺業,救扶蒼生。禿驢們還說,她為寺廟所添的每一分香油,都會給她帶來一分福氣。


    桑覓可沒把這種事情當真。


    謝擇弈將半尺劍刃推迴鞘中。


    “這把劍,叫慈讓劍,”


    桑覓隻覺得這把劍生得自相矛盾。


    “你會用劍?”


    “會一點。”


    謝擇弈說。


    他似乎對什麽,都略通一二。


    桑覓微微蹙眉,她估不準一點到底是多少。


    她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你會殺人嗎?”


    謝擇弈迴:“我當然不殺人。”


    桑覓隨口問著:“有人要殺你,你也不殺他們嗎?”


    “那不一樣,有人要殺我,反被我所殺,則成了理所應當的防衛。”


    “防衛把人所殺,就不算殺人了嗎?”


    “既算,也不算。”


    “我不懂這些。”


    桑覓神色鬱鬱。


    對她來說,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


    哪裏哪有第三種情況呢?


    謝擇弈說:“別人與你無冤無仇,你去殺了他們,那就是違法法度的殺人。”


    桑覓默然。


    她想說,對於那些,會讓她感到不高興的人,她都想殺掉,不管有無仇怨,可這種話說出來,她說不定就要被下獄查辦了。


    桑大人知道,還要拿竹條抽她手板。


    況且,也不必跟謝擇弈理論這些。


    桑覓遲疑片刻,緩緩說道:“我聽說,張家那個殺人兇手,已無罪釋放了。”


    謝擇弈神色微滯。


    “嗯。”


    終究,有所鬱結。


    桑覓道:“你白費工夫了。”


    謝擇弈苦笑:“覓兒你這,倒像是來說風涼話的。”


    桑覓不言。


    不是像風涼話。


    或許,就是呢。


    謝擇弈補充道:“不過,未必就能算得上白費工夫。”


    “噢。”


    “張丞相身居高位,其侄女,在天子後宮為妃,頗為受寵,張公子罔顧王法,事已至此,縱使死罪免去,可活罪總有得受,左丞相張秉成,對這個給自己添了麻煩的公子,會有一番教訓。”


    張祁勉一時逞兇殺了人,雖未受處罰,可這件事被登記留案,對他往後的仕途,必有很大影響。


    桑覓聽著,若有所思。


    她在桑明容身邊耳濡目染。


    對此,也略有耳聞。


    相較於已亡之紫朝,大胤稱得上法度嚴明。


    謝擇弈說:“今日,張家的公子吃了虧,明日,別人家的公子,自然也會收斂點,對我來說,這就不算白費工夫。”


    張家勢大,盯著他們的眼睛,可多了去了,他謝擇弈扯兩下老虎的胡子,老虎也未必有空跟他計較。


    桑覓似是懂了:“你是誰都得罪,所以,也就等於誰也沒得罪。”


    “呃、你這麽說,也沒錯。”


    謝擇弈對她這種有些啼笑皆非的說法,有些無奈,轉念一想,又覺她出乎意料的機敏可愛。


    桑覓問:“那你為什麽,不高興呢?”


    謝擇弈輕籲一口氣:“不管怎麽說,死者已矣。羅鬆他家中有難處,父母選擇息事寧人,我能理解,但胤朝律令秩序,本不該如此,就像覓兒你說的,律令法條並不公平,天子的秩序,也並不公平。”


    “……”


    桑覓悶頭不語。


    她在想,菩薩和劍。


    謝擇弈也不管她有沒有在聽,始終語調平和:“因為瑣事而生口角,怒而動手殺人,其本質,是張家的恃強淩弱,兇手本該,受到更公正的懲處。”


    桑覓說:“殺人行兇,一定要被抓起來。”


    謝擇弈應聲:“是。”


    桑覓看著他認真的模樣,也不想再潑他冷水了,一個好妻子,大約是不會忤逆丈夫的。


    這廝生來便擁有一切,良好的家世,高升的仕途,倒是很會為小吏說話,仿佛在他眼裏,相府公子的命,和小吏之家學子的命,沒有什麽貴賤之分。


    桑覓聽不懂大道理。


    也不願和他較真。


    她嗔罵了一句:“你是個笨蛋。”


    謝擇弈不明:“什麽?”


    桑覓重複道:“你、是個大笨蛋。”


    這廝滿腦子都是兇手兇手的,結果連身邊殺人如麻、窮兇極惡的兇手都發現不了,他不是笨蛋,誰是笨蛋呢?


    謝擇弈不禁發笑。


    他湊過來抱她,與以往一樣,將她不輕不重地按在了懷裏。隻當她,是在取笑自己的天真罷了,關於自己的天真,謝擇弈向來,了然於心,但他眼下並不打算改變什麽。


    “人命有尊卑之分,這天下的律令法條不可盡善盡美,可不論如何,覓兒陪在我身邊,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他摟著她,柔聲說著。


    桑覓恍恍惚惚地發問:“人不該分尊卑上下嗎?”


    謝擇弈坦然迴道:“我不知道。”


    太多,太多他無法給出確切迴答的問題了。


    他沉思片刻,吻了吻她額前的碎發,隨之說:“我隻知道,我和你不分。”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所有的陳規陋習,皆拋卻幹淨。


    桑覓感受著溫熱輕柔的吐息,聽著他所說的簡短字句,想到碧珠她們還候在書房門口,一時之間有些渾渾噩噩,分不清東南西北。


    從未有過的感受,像水流一樣,從她的心頭劃過。


    桑覓呆愣著,眨了眨眼睛:“是嗎?那你,為什麽總在我上麵?”


    謝擇弈微怔:“?”


    桑覓從他懷裏抬了抬腦袋:“睡覺的時候,你總壓著我做什麽?”


    謝擇弈:“……”


    桑覓想不出答案來。


    隻是,茫然地看著他。


    “咳。”謝擇弈輕咳了一聲,略顯難為情,“是我的錯,覓兒想在上麵,可以跟我說的。”


    桑覓視線迴攏,當真順著他所說,認真思考了起來,片刻後,她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我不想,那太累了。”


    誠然,夫妻之事,有點好玩。


    不過,還是不能和謝擇弈這廝糾結這麽多。


    他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他隻是笨得還沒有發現她的真麵目。


    以後,他知曉了真相,一定會大義凜然地將她下獄處死,最重要的是,他肯定還會告訴阿爹和阿娘,鬧得人盡皆知。


    罷了,過一天是一天吧。


    謝擇弈看不穿她在想些什麽,隻覺得那雙靈動的眼睛,裏麵的光,像春池裏的水漪一樣,可以一圈一圈地蕩漾到他心口。


    猶記得兩年前。


    某迴。


    他在桑府見到桑覓時。


    她漂亮的一雙眼睛,如現在一模一樣,純真且靈動。


    桑府的槐樹下。


    一方石桌旁。


    少女獨自坐著,捧著酥餅盒,小口小口地吃著點心,與她一般年紀的丫鬟碧珠跟在一邊,拿著一把團扇給她扇風。


    嚐了幾塊點心後,桑覓讓碧珠也坐下。


    她將半盒酥餅推到了碧珠麵前。


    “喏,給你吃。”


    剛坐下的碧珠忙站起來欠身,埋著腦袋不敢抬頭:“謝謝小姐賞賜。”


    那時的桑覓說:“賞賜?這話好奇怪。”


    碧珠誠惶誠恐,不太敢接話。


    桑覓自顧自地思索著,一本正經:“我請你吃酥餅,就是賞賜你吃酥餅,那我,還要賞賜桑大人吃酥餅……”


    丫鬟碧珠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她。


    “小姐,別說這種話了!”


    那一天,偶然路過的謝擇弈,聽了個清清楚楚。對於那雙絕無僅有的漂亮杏眼,再也不能忘懷。


    能夠光明正大地與她成親,結為連理,對謝擇弈來說,是天大的幸福。盡管,他一直沒能摘下,籠罩在桑覓身上的那一層,看不見的薄紗。


    但謝擇弈想,他會揭開一切。


    他會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他。


    不喜歡的話,也沒關係。


    他們的日子,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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