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蜃樓徹底降臨的最後一瞬。


    瘋狂閃爍叫囂的警戒紅燈中,諾亞隻看見了於理朝自己撲過來、試圖保護他的身影。


    ……


    “博士?”


    “……抱歉,”身穿白衣,黑發藍眼的冷漠青年揉了揉眉心,看向說話的助手:“我走神了。”


    蒼涼的白熾燈與整體呈現黑灰色的金屬設備盡數充斥著實驗室,無端透露出一種沉重感。


    “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方舟的收尾階段交給我們就好,您要不要先去休息?”


    “沒事,繼續吧。”


    “哦,好的。”助手食指扶了下根本沒往下滑的眼鏡,剛想開口說話,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兜裏掏出一個筆記本:


    “前天襲擊實驗室的那幾名狂教徒已經被逮捕了…襲擊的理由是:呃…


    人類罪孽深重,不配乘坐方舟得到救贖,唯有虔誠擁抱死亡,才能迴歸上帝的慈愛。”


    這短短兩行字像是燙嘴,助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話畢,他感慨說:“我不理解。”


    “越是無神的時代,人越會渴望神的救贖,因為神的本質是他們的追逐又恐懼的欲望。”


    “呀,指揮官也說了和您差不多的話呢,他說:既然如此,通通送去見上帝,然後哢吧哢吧,全槍斃了……那個血,呲呲兩下噴得老遠,好髒,還濺到了我的衣服上……我會不會被傳染……吧啦吧啦……”


    博士掐著自己的眉心,懷疑助手是不是上麵找來摧殘自己精神的單口相聲。


    助手自娛自樂,機關槍似的禿嚕一大串之後,一迴頭就見人走了進來。


    身形挺拔,黑發黑眼的軍官走了進來,把他上下打量一圈:“受傷了?”


    “沒。”


    指揮官周身氣場似乎緩和了些,這才繼續問道:“方舟呢。”


    沒等博士迴答,他身旁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上麵畫著一個大大的像素笑臉:【感謝您的關心,指揮官先生,多虧博士反應及時,核心程序並未受損。】


    指揮官對像素笑臉無動於衷,他輕聲說“沒想到是這種性格。”


    博士又往裏麵敲了一行代碼“有些人情味的智能更容易獲得信任。”


    【我和您持有同樣看法。】


    “自主意識過剩。”指揮官評價。


    “你怎麽能確定這是他的自主意識。”


    “感覺。”


    “那你感覺挺對……盡管這隻是雛形而已,後續還需要繼續完善……那就不是我要考慮的事情了。”


    指揮官沉默良久,緩緩道:“你和你的團隊……都很厲害。”


    博士脫下白大褂甩到一邊,露出裏麵簡潔幹淨的作戰服,他在兜裏一摸,抽出一盒煙,點燃之後,便靠著窗子的玻璃向外望去。


    說是煙,其實是某種提神的藥物,有的時候可以止痛。


    基地裏的人都認為博士性格冷漠,像尊高高供奉在神龕裏的神像,冰冷又蔑視。


    其實並不然,指揮官知道,他大多時候隻是懶得和人說話。


    他踱步到博士身邊,於是和博士看見了同樣的景色。


    鉛灰的天空,寂靜的荒原,匍匐到塵埃裏的殘垣。遠方枯黃的山嶽的輪廓似乎燃起了一道火線,那是落日為其鍍上的。


    博士抖了抖煙灰,灰燼洋洋灑灑地落下。遠方有滾滾濃煙從基地的生活城區升起。


    幾次大規模的襲擊後,如今的主城區已經不剩多少完好無損的房屋,就連食物也快消耗殆盡。


    雪上加霜,據觀測,在三個月後,將會降臨一次大規模的連環災害。


    倘若隻是自然災害也罷,更為致命的是由災害所誘發的異種暴動。


    基地已經撐不住下一場大規模進攻了。但在那之前——又有一處迸射出火光來,從霍普高塔上俯視,恰如廢墟之上盛開出的危險而熾烈的花。


    “還不肯消停。”


    “嗯,已無可調度人手來鎮壓了。”


    “這次又是因為什麽。”


    “他們都是沒有拿到船票的人。”


    博士不說話了,白色的煙塵絲絲嫋嫋地蜿蜒而上,許久,他戲謔地拍了拍手:“精彩的一出戲……你猜這次又會死多少人。”


    “30個左右。”


    “大多都是老幼病殘弱吧。”


    “嗯。”


    助手提兩個餐盒,撓了撓頭,不明所以:“為什麽,這種人不會參與暴亂吧。”


    “參不參與重要嗎,重要的是他們很容易被殺。”


    “哈,就為了泄憤?”


    博士笑睇他一眼,輕聲溫柔道:“因為呀,因為肚子餓了呀。”


    助手:“……”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飯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青綠青綠。


    “喪心病狂。”


    “或許隻是在道德的枷鎖徹底破碎之後,迴歸了本性。不過在這種時候,堅守道德的人或許才分外可笑。”


    助手似乎在思考了,一股寒意沿著小腿爬上後腦,整個軀體都要被凍僵。


    他澀聲問:“可我們不是被放棄的人,博士。”


    “所以我並沒有在評價他們,而隻是在陳述事實。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放棄所謂分辨是非黑白,然後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


    博士反手甩給他一個調度手令。


    “我明白了,博士。”


    年輕的助手眼中痛苦的掙紮很快便被藏到更深的地方,展現在人前的是堅不可摧的堅定。


    他向二人一躬身,扭頭就走。


    “等等。”


    “還有什麽事,博士?”


    “把飯放下。”


    “……哦。”


    博士找了一台幹淨一點的桌子,從旁邊拽來兩把椅子,朝指揮官示意。


    孤零零的一顆土豆和一片蘿卜。


    “這完全用不上飯盒吧。”博士聳聳肩。


    “你為什麽會把調度手令交給他。”寂靜中,指揮官突然發問。


    “給年輕人多一點機會,不好嗎。”


    “說謊。”


    “哈,又是你的心理學。”


    “感覺。”


    “那恭喜你,你的感覺又對了。”


    指揮官不搭腔, 冷冽得像是潮汐般的雙眼靜靜地凝視他,他在等對方的答案。


    \"接班人要親自培養。\"


    沉默過後,他一針見血:“……你不打算登上方舟。”


    “答對了,但零分。”


    指揮官毫不驚訝的樣子,他又問:“那你覺得,你指定的接班人,他會做出什麽選擇。是殺,還是救?”


    “殺。如果他選擇了另一種,那隻能證明,他不合格。”


    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遠方子彈出膛的聲音破雲而出,一聲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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