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我的不請自來向您表達誠摯的歉意——”


    方舟翩翩躬身,模仿著不知道從數據庫哪個犄角旮旯扒出來的奇怪禮節:


    “不過拜訪您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實施的行程。”


    思考兩秒,似乎從他的話裏讀出來了更多隱藏含義,諾亞幫他換了個大白話說法:


    “你隻是無聊到沒事做了吧。”


    “從普遍意義上來說,確實如此。”


    ……就這麽承認了。


    沒用的64。竟然都不知道攔一下。


    正在罅隙中自由漂流的64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他凝神感應了一下,諾亞那邊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事情,便化身一條固執的魚,繼續在罅隙挺屍。


    頻率相同就是這麽一件麻煩的事,在一起待的時間久了不小心合二為一就完蛋了。


    月桂庭園裏。


    諾亞輕聲問:“所以你就要來我的夢裏拉著我說話?還有,你怎麽找過來的。”


    關於這點方舟倒是沒有隱瞞的意思,他指了指諾亞頸上的項鏈:


    “上次我在這裏設立了數據流錨點。”


    竟然還是早有預謀。


    一迴生二迴熟。諾亞輕車熟路地於樹下的圓桌旁落座,他看著對麵方舟,覺得對方像是一個嘮叨但不自知的老頭。


    他抱著雙臂,把頭抵在椅背上,緩緩合眼,試圖再次入睡。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方舟不會將那些他想知道的事托盤而出。


    開玩笑,那還有啥好說的。在夢裏還要開展陪聊服務未免也太殘酷了,還沒有工資的那種。


    但很明顯眼前的客戶不想順他的意。


    方舟用溫熱的茶杯貼了貼他的臉:“真奇怪,在夢裏也會感到困倦嗎。”


    “可是方舟先生。”諾亞試圖提醒他:“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就是我的睡眠時間。”


    人形智能沉吟一二,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恍然大悟:


    “我們的談話並不會打擾你的睡眠時間,因為這裏並不依托於現實物質存在,相對應的,也不受現實時間的約束。於你而言,不過是睡夢中的一瞬。”


    諾亞:……


    絕對是被黏上了吧。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能夠催生出自我意誌的智能,尤其還是個從舊時代一路漂流到新時代的老古董,沒等嘚瑟兩天就被人鎖了。


    好不容易跑出來,就整天到晚蹲在地下城,蹲得快長蘑菇的時候看見一張眼熟的臉,不管是誰也會湊上去的。


    諾亞安詳閉眼:“好吧,你又沒有正事,那你就給我講點睡前故事吧,就當曆史課外輔導好了……反正還催眠……”


    “既然如此……”


    方舟拍了拍手,月桂樹的枝葉頓時開始搖曳,它舒展著枝葉,伴著風聲窸窣唱和,慷慨垂下枝葉,仿佛是有生命那般舞動,纏繞成網。


    一張織著金線的淺紫色的絨緞被方舟鋪在上麵,方舟拍拍吊床,示意諾亞躺過來:


    “雖然我並沒有相關經驗,但如果隻是講述某一段過去,或許還是可以的。”


    不會吧你來真的。


    諾亞和他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最終順著他的動作,躺在了吊床裏。


    對方那張和自己很像,但莫名寫滿安寧的臉浮在麵前晃悠。


    好像一個初通人性的慈祥老媽。


    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趕緊咳了咳,在方舟追問之前先聲奪人:“你想說什麽故事,不會又是關於賢者的故事吧。”


    “啊……居然想聽那種虛假的故事嗎?”


    “虛……假的?”


    “出現在故事裏的,是人們書寫構建的[賢者],而不是名字叫做[諾裏卡]的、我的創造者。”


    “啊?”


    諾亞瞪大了眼睛。從未想過童話故事竟然還有被推翻的一天。


    “那個人……我的創造者,是個幾乎沒有感情的人,創造方舟、保證存續……於他而言也不過是他的工作與職責,怎麽會因為憐憫而將船票讓渡呢。”


    方舟自顧自地道,他從半空中變出一本粉色封麵的,類似於童話書的東西。


    書頁上全是亂碼,可能主要起到氛圍感的作用。


    那棵繁茂的月桂樹上,仿佛凝固著過往的所有故事,才讓方舟流連於此:


    “讓渡船票確有其事,但那隻是個偶然,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登上方舟。”


    “為什麽?”


    “因為於他而言,與其登上方舟,開始一場不知要往何方,不知何時終止的旅程,他更想留在原地,目睹一個文明的落幕。”


    又一陣風吹過,諾亞接住一片飄落的月桂樹葉,他能清楚地看到葉脈的走向。


    待到方舟說完後,諾亞想了想:“那會是什麽樣的景象,難以想象。”


    “也或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方舟說:“在一片猙獰的荒蕪裏,最後一個人死去的時候,就是舊文明的落幕。”


    “那應該是很寂寞的。”


    “死亡向來都是寂寞的。那個人雖然沒有登上方舟,但也沒有留在幸存者基地裏。”


    “那他去了哪裏。”


    “他和另一個自願留下的軍官同行,隻帶走了一輛車,駛入危機四伏的荒野中去了。”


    “這就是他的結局了嗎?”


    “這就是他的結局,何其微渺,何其……愚蠢。”


    “……若你真的這麽覺得,為什麽又會露出向往的神色。”


    方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微笑著的,他闔眸沉吟:“我果真挺喜歡你的…不過…”


    “不過?”


    “不過你該醒了,我被發現了。”


    方舟實在太淡定了,淡定到就像是在問晚上吃什麽,有種大難臨頭前的不知死活感。


    眼前的月桂庭園正在寸寸碎裂,他聽見方舟對自己說:“下次見。”


    我覺得你可能不會有下次了。


    ……


    小麵包迷迷糊糊還沒睜眼,就先一步感受到了獨屬於溫德爾的精神力。


    浩瀚,冰冷,還隱隱約約夾雜著怒意。


    小麵包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鑽進溫德爾的懷裏試圖平息他的怒火。


    “剛剛是什麽。”溫德爾問。


    “是方舟找來了,他說他太寂寞,來找我說話的。”


    “嗬。”溫德爾冷笑:“那下次讓他來找我,我和他更有話說。”


    小麵包眨巴眨巴眼睛,在爸爸和方舟之間,果斷決定決定賣掉方舟:


    “爸爸,這個,他說他是通過這個找來的。”說著,摘下了自己頸間一直戴著的方舟碎片。


    “給爸爸,爸爸不生氣。”


    溫德爾俯身親吻他的眉角。


    “沒事的,睡吧,我會在這裏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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