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第伍部·第十一章】


    夕陽早已西沉。夜,當下,已是深了。


    仍是初夏時節,天氣還沒有太過熱起來。而幾絲輕柔的風,既不似隆冬的寒風那般冰冷,也不似盛夏的熱浪那般使人酷暑難耐,隻是柔柔和和地拂過,吹動著少年身後的密林枝葉沙沙作響。


    但這等柔和的風,卻是驚得淡藍色少年渾身一顫,像是有徹骨嚴寒一般。他把抱著的雙臂又緊了緊,但已毫無光彩的眼眸仍無焦點地投向遠方。實話講,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古堡所在的山體的巔峰,眼前就是絕壁懸崖。或許是想找迴一點曾經在羊村後山那處崖邊眺望繁星的感覺吧,但是今夜卻並無一顆星辰。


    算了,算了,誰又關心“為什麽”這種問題呢?


    雖無星辰,但一彎初升的弦月卻是清晰可見。月光給崖下的萬千世界塗上了一層銀白,清冷的幽幽密林、遠處銀帶般的彎彎河流,還有更遠處那些隻餘下黝黑輪廓的疊疊山巒,都罩在銀白的紗下,朦朦朧朧,仿若不願以其真麵目以示世人。想來,在不可見的再遠處,羊村、狼堡、那座古老的客棧,也都能見到這皎潔的明月罷。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可哪裏還能人長久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裏,她,已被剝離而去了。喜羊羊仿佛還能看見那座小小的墳塚,此時也當被罩在月紗下。她就在那裏,靜靜地沉睡著……眼前,明顯有些濕潤了。


    而剩下的灰色的他,自己也要被迫親手把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剝離了。不過,誠然,這還有什麽所謂呢?自己的生命,反正也要走到終結了,不是嗎?


    正當空的那彎上弦月,雖不圓滿,但不出幾日終會化成滿月。而自己的生命,隻怕已經是彎下弦月了吧。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默然起身,仍拂過的微風讓少年一時站不太穩,差點跌下深淵,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平衡,卻一下子啞然失笑:


    “倒是真不如墜下這懸崖算了,一了百了。”


    不過他是並不知曉的,守護者當年在他父母離世之際,雖不是這處崖邊,但跳崖之事,做得可不算少。而又有什麽用呢?當真以為,麵對命運的裁決,自盡就能夠逃脫嗎?


    太荒謬了。


    少年迴想著過去的那一個月,可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每晚,與美羊羊一起在崖邊看星星;平日,有好友在身邊相伴;有開心的事可以到那方林中空地向灰太狼分享,不開心的事也可以找他一同承擔。或許,那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了吧。可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在無限的璀璨之後便消失不見,再也尋覓不得。


    說起來,還真是諷刺呢……自己和粉色少女的記憶中,最美好的往事,居然真就是流星雨,那隻有短短一瞬的流星雨;自己和灰色的他的記憶中,最溫馨的迴憶,是在那方林中空地,而他們約定去那裏的信號,竟是煙花,和流星雨一樣在絢爛之後便會瞬間凋零,隻餘下微不足道的塵埃的煙花。


    太諷刺了,太可笑了。


    迴不去了,再也迴不去了。已璀璨的,不會再有機會光芒四射;已綻放的,不會再有機會群芳爭豔。


    已過去的,當然也不會有機會再被經曆一次。


    寂靜之中,少年又緩緩坐下了。不知從哪裏變戲法般,他取出了一瓶酒。從未喝過酒的他,甚至在以為他父母已經去世時都沒有借酒消愁過的他,竟是把那瓶酒舉至唇邊,一口飲盡。接著便笑了出來,笑得那麽癲狂,使人心驚膽戰。酒瓶倒扣過來,一滴不撒,馬上便被舉起,對著明月:


    “哈,哈哈……明月,明月幾時有……哈……把酒,酒……哈哈哈……問青天!”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了遙遠的、空靈的聲音,雖然遙遠,卻那麽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哈哈哈……恐,恐……哈哈……瓊樓玉宇,高處……哈哈哈……不勝,不勝寒!哈哈……美,美羊羊……是你嗎……?”不知聲音來自何方的喜羊羊已經是徹底的瘋狂了,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漂浮在他想象的空中的粉色幻影。身體前傾,便要墜下崖去,卻被一雙手,急急地扶住了。


    感受著那雙扶住自己的手有些毛絨絨的觸感,喜羊羊突然“噗嗤”一聲笑了,迷離的雙眼向後轉去,隻能看見模模糊糊的黑灰與深紅相間的一抹影子,又大笑一聲。


    “灰,灰太狼……哈哈哈哈……是你,是你……來,喝酒,酒!哈哈……抽刀斷水……哈,水更流!舉杯消愁……哈哈……愁,愁……愁更愁!哈哈哈……”


    身後人一僵,扶穩了淡藍色少年的身軀,沒有答話,隻是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輕聲念道。那人轉頭望向夜空,那彎明月印在眼眸中,熠熠發光。


    “和我一樣,都是可憐人啊……”


    ……


    微風之中,喜羊羊終於漸漸清醒了幾分。第一次喝酒的他此時頓覺頭痛欲裂。向身側看去,卻不見了剛剛的人影。霎時間,不知是夢,還是真實。


    再度起身,踩著沉重的腳步,頂著沉重的頭顱,少年終究搖搖晃晃地向迴走去,嘴中,輕輕念出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後麵的詞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不遠處,一棵高大而翠綠的蒼天老樹之下,一位男狼,一襲深紅長袍,正矗立著,抿著唇,默然地看著這一切。眸中,有不忍,也有同情。長歎一聲,守護者低聲接上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下片: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說罷,卷起長袍,轉身而去,全沒有帶起一粒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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