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別園,花草馥鬱芬芳,蜂迷蝶戀振翅紛飛,鳥兒嬉戲追逐競相爭鳴,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別園樓榭的二樓正室卻顯得異常安靜。阿寬、朱立傑和錢銘忠三個人正豎著耳朵聆聽姓龐老者的叮囑。


    “當年,若不是陸冠庭舍生取義,我們在座所有的人怕是無存於世。自那時起,我蓄須明誌,務必將大家安然帶出危局。”姓龐的老者說著,眼睛出現一絲的濕潤,嘴角的胡須有些抖動,“冠庭有恩於你們,也有恩於我龐屏山,老朽無時不念他的忠驅義感。”龐屏山稍微停了一下,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朱立傑和阿寬,說道:“後天是冠庭的忌日,我想去他的墓地拜祭一下。”


    在場的仨人聽到龐屏山最後說要去陵墓拜祭陸冠庭,一時之間麵麵相覷。


    “請龐會長三思,此番前去,倘若與他的女兒陸元怡碰著麵,又將作何解釋?”阿寬看了朱立傑一眼,希望與他達成共識,內心不乏顧忌與憂慮,“還是跟往年一樣,我們在這裏一起設香堂拜祭一下吧。畢竟風險並未全然解除,冠庭泉下有知,定不會有所報怨與怪罪的。”


    “‘倩影已隨霜鏡老,鄉音未斷舊時弦’。”龐屏山一捋胡須,兩眼晶瑩閃爍,“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已垂垂老矣,不必再去忌諱什麽。再說,我與他是一村子走出來的,也算盡一份故友之情,即便他的女兒女婿看到,又有何妨。”


    朱立傑聽了也是黯然神傷,他深知眼前這位倔強的老人一經決定的事,旁人是很難勸阻他的。這也是老人存活於世心中唯有的一個私願,壓抑的時間太過長久,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又怕老人臨場失態,引發旁人的警覺和猜忌。


    類似的場景,朱立傑猶然記得。


    二十多年前,大家同樣圍坐在這張茶桌旁議事。當時,陸冠庭已毅然自首,正接受隔離審查。他的案子最終交由時任刑偵大隊的大隊長朱立傑的手上辦理。媒體一片嘩然,市人民醫院的副院長陸冠庭竟然是那名以燈光署名舉報人,這件事讓整個佳都市引起很大的震動,市政府的高層官員個個人心惶惶避之唯恐不及,競相忙於同陸冠庭撇清關係。可時任佳都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的龐屏山,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給朱立傑下達了一個非常棘手的任務:他要去探監。


    要知道,這龐屏山才是燈光的幕後指揮者,真正的首腦。正值風聲鶴唳的緊要關口,他卻要去會晤陸冠庭。這著實讓朱立傑煞費一番苦心。


    之前是探監,現在是拜祭,雖然兩度提及陸冠庭,但已時隔二十多年,相談在同一張茶座,然而天人永隔,睹物思人,讓朱立傑嚴絲合縫地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


    二十多年前,朱立傑遵照上級領導的指示,從負罪自首的陸冠庭入手,偵查出其幕後可能存有的同夥,務必將他們連根撥起徹底鏟除。調查的內容自然包括與陸冠庭曾有過往來人員的影像、書信和舉報的所有材料。


    經過一段時間對陸冠庭的提審與盤查,朱立傑向上級部門遞交了一份審訊報告,在報告中,除了按例如實匯報審訊結果之外,為彌補此次審訊的一無所獲,朱立傑在報告的結尾,又另行附加了一條請示,建議為配合偵查工作的全麵展開,有效麻痹和放鬆陸冠庭的警覺性,同時,進一步開啟和發掘信息來源,朱立傑希望,對陸冠庭的戒備由原來的嚴防串供、密室看押轉至普遍監房,並允許接受外界的探訪。


    這份請示很快得到上級領導的批準。


    就這樣,龐屏山得償所願,以老鄉的身份前去探訪陸冠庭。為防落人口實,此次探訪的全程監控資料不無意外地歸入朱立傑的偵查案卷之中,又為了進一步掩人耳目,朱立傑煞有介事地連夜組織人員秘密對該監控影像進行分析與推衍。


    時過鏡遷,瑣事繁雜如過眼雲煙,但唯有這一件事,在朱立傑的心中,依然曆曆在目。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在佳都市西郊的虎背山監獄外,兩排梧桐樹光禿禿地佇立於路的兩旁,高高的樹枝上依稀掛著殘存的幾片樹葉,像粗暴張開的一隻隻手掌,拍打著過往的寒風,陽光透過它們焦黃的葉脈,看上去,硬得像鏽跡斑斑的鐵翼,直刺蒼穹。


    在通往監獄的水泥路麵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正飛速地行駛……


    在這輛轎車的後座上,坐著佳都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的龐屏山,他一臉凝重,憂心忡忡,眼睛不時地望著車窗外沿途的冬日景致,天氣日趨寒冷,監獄裏麵的棉被和棉襖能否抵擋得住這般的酷寒……


    不一會兒,轎車抵達監獄的門前,稍作停頓,司機打閃了一下前置車燈,看守所門旁的崗亭守衛向大門內發出開門的警鈴。隨即,看守所的大門被徐徐打開,崗亭守衛挺直腰板行了一個軍禮,轎車緩緩地駛進監獄。


    轎車在監獄的前院剛一停穩,監獄的所長和兩名副所長齊刷刷地快步過來。轎車司機錢銘忠從駕駛室迅速鑽出,一手將後座車門打開,一手護住車門頂,這時,身著黑色西服的龐屏山從轎車裏慢慢地移步出來。


    大家爭相與領導握手寒暄。


    龐屏山應所長的延請來到接待室。大家落座後,龐屏山向在場的看守所管理人員詢問了有關監獄的工作、生活夥食,以及犯人的學習教育和勞動狀況,最後特別囑咐,天氣寒冷要做好犯人的禦寒保暖工作。


    隨後,又由所長引路參觀了犯人教育改造成果展,有書法繪畫、詩詞散文,還有一些專利發明和工藝用品等等。當時,龐屏山還兼任佳都市書法協會的名譽會長,所以,他駐足觀摹書法繪畫作品前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每一幅作品看得很仔細,並給出了不同的評語。


    待轉了一圈又迴到接待室,龐屏山示意錢銘忠拿出簽好的探訪證交給所長,由所長親自將陸冠庭傳喚至探訪室。待一切安排妥當,龐屏山起身在探訪記錄簿上簽了名,並在一名護守的陪同下進入了探訪室。


    這是一間新近建造好的探訪室,房間不大,僅供律師或單獨探訪者在此進行交結和探望。房間設備完善,裝飾整潔。在探訪室的中央築有一道1米見方的水泥工作台,將探訪室分隔為兩間,台麵上貼乳白色仿漢白玉瓷磚,台麵的上方豎有一塊高透光的防爆琉璃,將整個探訪室一分為二。


    在工作台靠牆的一側有一凹槽,上麵用不鏽鋼柵條鎖閉,這可能是用於授權簽字或傳閱文件檔案用的,當然,這些必須由守衛負責監督完成。


    探訪室的兩側各置一張木椅,在押犯人的那側椅子上留有方便扣手銬的鐵環。探訪室的兩側各安裝有拾話器和揚聲器,聲音清晰度很高,無需借用其它的通話工具。除此之外,兩邊還裝有多個探頭,身後各站有一名守衛把守,探訪與被探訪的雙方可隨意交談。


    龐屏山進去的時候,陸冠庭早已坐在對麵,手被銬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看似神情自若,人卻消瘦憔悴,眼窩深陷,膚色蠟白。


    “冠庭。”龐屏山對他輕輕地唿喚了一聲,鼻根一酸,幾欲淚湧。而陸冠庭反倒鎮定從容,微微地一笑,招唿道,“龐書記,您來啦。”


    龐屏山讓對麵的守衛將陸冠庭的手銬打開,守衛一開始稍有些遲疑,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自己頂頭上司的上司,所以不敢造次,隻能乖乖地依從。


    打開手銬的陸冠庭顯得有些扭捏,對這樣的“特殊化”待遇心中掠過一絲的擔憂,所以,他先是對龐屏山擠了一下眉眼,然後又輕微地抬頭看了看室內四角上的監控探頭,暗示龐屏山舉止言談不要太過出格。


    “你在裏麵還好嗎?”龐屏山似乎並不再意這些細節,隻關切地問道。


    “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陸冠庭輕鬆一笑,不乏幽默地說道,“不曾想,在這裏麵還能碰到自己之前舉報進來的幾位‘老朋友’呢。”


    “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隻在放風的十多分鍾,大家才能見上一麵。”陸冠庭若無其事的說道,“再說,他們知道我就是‘燈光’,害怕我背後有人撐腰,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一是怕遭打擊報複;二是怕牽扯上關係後,罪加一等。”


    “在裏麵,需要什麽嗎。”


    “這裏什麽都不缺,有吃有住,不需要什麽。”陸冠庭說得很是愜意,但他的口吻越是輕鬆灑脫,龐屏山越是從中聽出了他在裏麵的難耐與不容易。一個將好友的利益與前程視如生命的人,是可以把生活的需求降至生存極限。


    之後,龐屏山問他,對家人還有什麽需要特別交待的嗎。


    “唉。我的這個女兒太不爭氣了。”陸冠庭一談到家事,似乎有些沮喪,“她的媽媽去世得早。平日裏,自己工作又忙,對她疏於嗬護和關愛,未能盡到一位父親應盡的職責。待她長大了,自己想要多加照應與庇護她時,她卻事事同我頂撞與執拗。前些天,她過來探訪,言談之中我才發覺,她竟然無視我百般勸阻,執迷不悟地愛上艾耀舟那小子。”


    “艾耀舟,我認識。單從他的品貌與個性來講,小夥子還是不錯的。是不是因為他的出身不甚合你的意?”


    “就是他的出身嘛。”陸冠庭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與楊公喜明爭暗鬥這麽多年,最後,卻把自己唯一的女兒給撘了進去。您說氣不氣人!”


    “你是怕姓艾的小夥,接替他舅舅的班吧。”


    “那還能有錯。楊公喜膝下無子嗣,一直將這個外甥艾耀舟視若己出,盡心竭力培養他去讀大學,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他有能力來執掌名下產業的大旗。”


    確實,對這樣的分析,龐屏山並無異議。


    就這樣,他們聊著一些瑣碎之事,隨著話題的不斷敏感,陸冠庭開始表現得有些煩躁與焦灼。


    直到後來,龐屏山一再地規勸他,讓他交待幕後成員以爭取寬大處理之時,陸冠庭氣急敗壞地憤然離座,繼而對著窗口另一端的龐屏山破口大罵,並抖落出往日工作上的一些細節,斥責龐屏山從來就不念老鄉的情份。現在,又假惺惺地借探望為名來籠絡人心,實則幸災樂禍居心不良。


    見陸冠庭情緒激動,他身後的守衛便衝上前去,一把將他按住,正欲重新將其銬於座位時,龐屏山神情肅穆地向對麵的守衛擺了擺手,默示探訪結束。


    龐屏山當然會意,陸冠庭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為了避嫌,二是為了保護他。所以,龐屏山出來時,還算鎮定,見到看守所的所長也隻說了一些,這個陸冠庭冥頑不靈執迷不悟之類的話。隨後,他便怏怏地上車離開了監獄。


    一路上,龐屏山克製自己的情緒,將身體靠在車的後座上,閉眼存神。可一迴到家,他痛心疾首嚎啕大哭,致使其一病不起,臥床半月有餘。


    這件事,不僅朱立傑清楚,就連阿寬也不知從哪打聽到了。所以,現在聽龐屏山要去墓地拜祭陸冠庭時,他們兩人一時之間躊躇不決。


    若是任由龐屏山去墓地拜祭的話,不僅造成別人對他與龐屏山的關係深層猜測,而且很有可能會撥出蘿卜帶出泥,順藤摸瓜,連同沉寂多年的機密也一並被暴露出來,這無異於倒持幹戈授人以柄。


    經過一番商議,阿寬提了一個建議,大家不妨明天就上陵園給陸冠庭執香拜祭。朱立傑立馬覺得這個建議可行,他微微地點了點頭,又抬眼想看看龐屏山的態度。


    龐屏山卻並未表態,而是起身踱步到窗前。思忖良久,他迴轉過身對阿寬說,“不。仍舊選在後天,還必須與他的女兒同時出現在陵墓。”


    隨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大家聽後都覺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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