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屋內一片死寂。


    半晌,裴老夫人冷沉的聲兒響起。


    “你是何意思?”


    裴芸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水,“祖母近半年來總覺身子抱恙,時好時壞,並非沒有緣何,您要不要問問二嬸,在您喝的藥裏都添了些什麽?”


    天寒地凍,王氏背上卻已然沁出一片冷汗,她強作鎮定,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娘娘,我究竟做了什麽,您就算再不喜我,也不能將這般罪名扣在我頭上啊。”


    裴老夫人凝視著裴芸,須臾,像是了悟了什麽,一聲冷哼,“你二嬸平時是愛貪些小便宜,但不至於惡毒至此,芸丫頭,莫不是因著你二嬸讓芊兒入東宮的事兒,你心下不願,才設計了這麽一出來刻意報複於她吧。”


    裴芸險些笑出了聲兒。


    可真真是她的好祖母。


    寧懷疑她這個嫡親的孫女作假,也不疑心王氏謀害她。


    她靠在椅背上,懶懶抬眸看去,麵帶笑意,也不解釋,朱唇輕啟,幽幽吐出一個“是”來。


    “今日二嬸命趙富偷盜藥材,我是故意教書硯抓他個正著,至於那些債主上門逼債,亦是我命人安排,便是想讓祖母看看清楚,您維護中意的二嬸究竟背著您在做些什麽。”


    裴老夫人沒想到裴芸承認得這般輕易,勃然大怒下,當即破口罵道:“怪不得方才你那般堅持處理此事,你這死丫頭,是唯恐家宅不寧啊,我可是你親祖母,你竟算計於我。”


    “親祖母?”裴芸如聽到什麽笑話。


    “您可曾將我視為親孫女,您口口聲聲說著為我好,卻想將裴芊送進東宮取代我。”


    裴芸緩緩站起身,毫不畏懼地與裴老夫人對視著,“你覺得,哪個女子忍受得了自己的妹妹與自己搶奪丈夫!”


    李長曄行至堂屋外時,恰巧聽到了這話,他停下步子,未再繼續往裏走。


    裴嗣原戰戰兢兢喚了一聲,“殿下……”


    李長曄遠遠朝內望了一眼,隱隱瞧見那個纖細婀娜的背影,她微抬下頜,若雪中紅梅,傲然倔強。


    “看來,裴大人似還有些家事要處理,孤便先去太子妃的院落小坐片刻。”他淡淡道。


    言罷,折身而去。


    “是。”裴嗣原強笑著拱手送走太子,忙扯著身側的兒子慌裏慌張地小跑進了堂屋。


    王氏見了來人,如見了救星,一下撲上前去。


    “夫君。”


    “母親,娘娘,這是怎麽一迴事?”裴嗣原急得團團轉,“太子殿下尚在府中,你們這是鬧什麽!”


    屋內無人答他。


    裴芸凝視著裴老夫人,“祖母這大半年,定常覺疲累無力,便是那毒所致,那是慢毒,一時死不了,但日積月累,傷及肺腑,最後就會無力迴天,這毒難以診斷,但宮中太醫醫術精湛,一探便知。”


    王氏登時煞白了臉色。


    裴老夫人雖被裴芸言中幾分,但仍覺她在胡鬧,“死丫頭,你究竟要做什麽!”


    要做什麽?


    她確實有想要的!


    “祖母這毒若是不解,恐是影響壽數,而孫女識得的大夫正巧會治。”裴芸扯唇笑了笑,“隻這京城恐不是解毒療養的好地兒……”


    “你……你……”裴老夫人一下明白過來,身形微顫,“不肖子孫,你這是要趕我走!你就不怕我宣揚出去,說你這太子妃對祖母不敬不孝嗎。”


    “好啊,太子眼下就在府上,祖母盡管去說,我有何可懼。”裴芸一挑眉,滿不在意,“大不了我這太子妃不當了,這國公府也不要了,打您磋磨苛待我母親開始,就該想到,我這做女兒的絕不會善罷甘休。”


    她含笑慢吞吞說出這話,眸光卻愈發冷冽淩厲起來。


    聽裴芸提起周氏,裴老夫人恍然大悟一般,怨毒的目光驟然向周氏射去。


    裴薇一下護在母親麵前。


    “原是你這個賤人從中挑撥。”


    她又轉向裴芸,指著她,氣得麵色鐵青,“這般對待你親祖母,死丫頭,我看你是瘋了,瘋了!”


    看著裴老夫人失控的模樣,裴芸唇間的笑意愈發深了。


    是瘋了,她早該瘋了。


    旁人斥她對長輩不尊不孝也好,罵她冷血無情也罷,這一世,凡是傷害她在意之人的,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就算那人是與她血脈相連的祖母也一樣!


    “二叔。”


    裴芸婉約動聽的嗓音傳入裴嗣原耳中,卻嚇得他一個激靈。


    “二嬸不認,但我手上有的是鐵證,此事您是要自己處置,還是由我報送官府?”


    裴嗣原麵色灰敗,左右為難,聽了方才那些話,他哪裏不明白自己這侄女已然無所顧忌,報官的事指不定真的幹得出來。


    待那時他的仕途可就徹底毀了。


    “夫君,夫君你莫聽她胡言,我真沒有下毒……”


    王氏仍在喋喋不休地辯解著。


    裴弛安心虛地站在角落裏,一聲不吭,而裴老夫人或是太過激動,捂著胸口,已然癱倒在了椅上。


    看著眼前一幕,裴芸既覺滿意,又覺吵鬧。


    到此也差不多了。


    她本隻打算揭露王氏手腳不幹淨,讓她祖母親自處置,之後等她祖母毒發倒下,再以江南有名醫為由將之送走。


    就此安安靜靜處理掉兩人,不橫生枝節。


    卻不想裴老夫人會這般維護二房。


    裴芸突然覺得自己太過心慈手軟了。


    她祖母而今不信王氏下毒也無妨,她越不信越好,她會一點點甩出證據,讓她祖母知道,王氏裏究竟多想讓她死。


    所謂殺人誅心,信任越深,那背叛感才會更加刻骨難忘。


    待她那祖母愈發感到身子不適,最後即便不想離京,亦會來求她。


    那樣,才叫有意思呢……


    裴芸冷眼掃視著這片亂象,目光卻驟然與一人相對,那人咬了咬唇,下一刻,猛地迴首扯住王氏的衣袂。


    “母親,您便認了吧,您是逃不掉的,女兒不想祖母出事,實在不能再替您隱瞞了……”


    裴芸深深看了裴芊一眼,而她話才落,王氏的耳光已然甩了過去。


    清脆響亮。


    裴芸未再繼續停留,提步往屋外而去。


    身後響起裴老夫人怒氣衝衝的聲兒:“王六娘,你個毒婦,竟真謀害於我……”


    撕扯吼叫,堂屋亂作一團,裴芸未理睬,而是徑直向院外的家仆打聽了太子的去向,待趕到清粼苑時,便見太子正坐在裏間的書案前,翻看她架上的閑書。


    她福了福身。


    “殿下。”


    李長曄放落書冊,抬首看來,“天色不早,也該動身迴宮了。”


    裴芸略有詫異,本想著他會問些什麽,畢竟聽聞太子那時已然抵達了誠忠堂的堂屋外。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她既已選擇在今日處理此事,便沒想過瞞著太子。


    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在情理之中,太子並不關心裴家這些個烏糟事兒,又何必多問。


    她應了聲“是”,轉頭吩咐下去了。


    不同於抵達時,臨走之際,除卻裴薇,裴家人幾乎個個麵色不佳,裴老夫人和王氏如裴芸所料,並不在場。


    裴嗣原隻強笑著解釋兩人身子不適。


    太子未多說什麽。


    迴宮途中,裴芸倦意叢生,疲憊地倚靠在車壁上,迷迷糊糊間,就聽耳畔有人道:“老夫人身子不好,這京城又寒,不似南邊溫潤舒適,適合療養,待元宵過後,孤會派人送老夫人迴蒼州安享晚年。”


    低沉熟悉的嗓音令裴芸清醒了些。


    她睜開眼,欲坐直身子,然隨著馬車一個顛簸,不可控地向前撲去。


    橫空伸出隻手拽了她一把,她順勢撲進那寬闊結實的胸膛裏,埋首在頸窩間,嗅著淡淡的青鬆香,錯愕過後,幾乎是慌不迭坐了迴去。


    裴芸有些不自在地擰了擰眉,也不知方才那算不算抱,畢竟就算是在床笫之間,太子也是幾乎不曾抱過她的。


    或是不喜與她太過親密。


    她微微抬眸,觀察太子喜怒,卻見太子略有失神,再看過來時,凝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難以捉摸。


    幽沉沉若深潭,卻隱隱有暗流湧動。


    裴芸教他盯得後脖頸一陣陣發緊,生出一種怪異的怵感,就好似被盯住的獵物,可再一看,太子已然恢複那端方持重,清冷文雅的模樣。


    方才就像是她的錯覺了。


    “孤方才所言,太子妃意下如何?”


    裴芸恭敬道:“太子思慮周全,臣妾替祖母謝過殿下。”


    裴芸的確高興。


    且不說太子是出於真心,還是自旁處聽得了什麽,但確實徹底解決了裴老夫人這個麻煩。


    往後有人問起,她也隻需推到他身上便可。


    光想著,裴芸心情就好了許多,連帶著看眼前的太子都順眼了不少。


    要說上迴看太子這般順眼,還得是新婚前。


    其實,她初次見著太子並非是在大婚當日,而是在平南侯夫人舉辦的宴席上。


    她隔著湖,遠遠看了眼正與世家子弟比試射箭的太子,便念念難忘。


    她聽太多人說起太子龍姿鳳章,俊逸非凡,直到親眼瞧見,才知她未來的夫婿生得有多好看。


    尤記那時,裴芸還在夜間無人時,用著她有限的畫技,描下了太子持弓而射的一幕,常偷偷展開看上兩眼。


    然,那曾經的少女慕艾,於而今的裴芸來說隻能用四個字形容。


    那便是,鬼迷心竅。


    先頭一次歸家,她偶然翻出那畫,自覺可笑,是一眼都不願多瞧,原想著讓書墨處理了,後頭也不知因著何事,就那般丟在了書案之上。


    裴芸似是想起什麽,蹙了蹙眉。


    方才隻匆匆一眼,也未細看,故而也不知是不是她記岔,那畫卷上原綁著的紅綢帶好似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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