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臘月中旬,屋外銀裝素裹,千裏冰封,琉璃瓦上厚厚積雪覆蓋,路麵結冰濕滑,風寒刺骨,根本踏不出門去。


    裴芸本就畏寒,加之先頭生產大出血,身體底子虛得緊,這個冬日若不捧著手爐,一雙柔荑定是冰涼的。


    書硯便變著法子讓禦膳房上些益氣補血的羹湯菜肴,幾個月來教那些個羊肉枸杞湯,壇燜鹿肉滋補著,再加上心情愉悅,倒讓裴芸的氣色養得越發紅潤起來,甚至一頭烏發也光澤黑亮許多。


    裴芸算是明白,前世她之所以未老先衰,多半是因著她庸人自擾,而今拋卻那些執念,日子不也寧靜舒坦得緊。


    她坐在暖榻上,看著已滿三個月的諶兒平躺在上頭,揮舞著肉嘟嘟的手腳,一側小屁股一抬一抬,鍥而不舍地嚐試著翻身。


    裴芸笑著在一旁鼓舞。


    諶兒在失敗好幾次後,突然吧嗒一下翻了過去,趴在那廂昂起小腦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懵懵地看向自家娘親,裴芸趕忙拍著手道:“諶兒真厲害。”


    李諶像是能聽懂這番誇獎的話一般,登時咧開小嘴笑彎了眉眼,淌著口涎,發出意味不明的咿呀聲。


    書墨進來時,瞧見的正是這副母子和樂的場景,不由勾唇,發自內心地歡喜。這兩個多月來,她家娘娘的變化闔宮上下都是看在眼裏的,無論是對兩個皇孫,還是對他們這些下人,娘娘麵上少了幾分冷厲,變得溫和了許多,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


    夜間她和書硯在屋內說話,提及此事,也甚是感慨,兩人都歎好似又看見未出閣前的姑娘了。


    她看了片刻,方才上前稟道:“娘娘,各家的請柬,奴婢都已派人送去了。”


    裴芸將李諶抱到膝上,聞言淡淡“嗯”了一聲,道了句“辛苦你了”,便不再多言。雖得如今還未有迴複,但她清楚幾日後諶兒百晬哪些人會來赴宴。


    幾位後宮的娘娘、王妃和皇子公主皆是會來的,但她那皇帝公爹應和前世一樣不會出席。


    前兩位皇孫滿月及百晬他都未到場,隻命身邊的太監總管方徙來送了賞賜,諶兒也不會例外,她那公爹向來愛在這種沒用的小事上一碗水端平。


    至於宮外那些收了請柬的皇親國戚、門閥世家,大多不敢拂了東宮的麵子。


    見裴芸神色泰然,書墨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愁了。


    喜的是,或是有過一次舉辦百晬宴的經驗,不同於上迴大皇孫百晬時的手忙腳亂,還需先皇後遣人幫襯於她家娘娘,這迴她家娘娘將一切分派下去,方方麵麵可謂條理清晰,分工明確,從頭到尾不可不謂順利,熟練得令人詫異。


    然她家娘娘卻未免太鎮定了些,離小皇孫百晬不足九日,仍遲遲沒收到太子殿下迴來的消息,她和書硯私下裏心急如焚,可她家娘娘怎就能做到這般不動如山呢。


    遲疑半晌,書墨終是忍不住啟唇,似是隨口般道:“小皇孫百晬,殿下也該迴來了吧……”


    裴芸哪裏看不出書墨心思,這話先頭謹兒也問了她,她心裏有數,但當時還是模棱兩可地答了句“按理應會迴來吧”。


    故而此刻,她也隻不鹹不淡道:“興許吧。”


    書墨著急地攥了攥手,曉得問她家娘娘也無濟於事,隻能在心下安慰自己,太子殿下定會迴來,畢竟百晬過後沒幾日,便是年節。


    再怎麽說,太子殿下也斷沒有不迴來過年的道理。


    若殿下真不迴來,屆時那麽多賓客,娘娘一人該有多難堪。


    但,書墨擔憂的,還不僅僅是此事。


    她偷著抬眸仔細觀察著裴芸的神色,可實在瞧不出個所以然。


    然忐忑間,餘光瞥見擱在角落繡筐中顏色各異的幾塊碎料,書墨驟然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畢竟連香囊都預備給太子殿下做了,想來她家娘娘的氣應當已經消了吧。


    此時,千裏之外。


    煜州覃縣一府衙後宅。


    常祿收拾起自家主子換下的一身濕漉漉的衣袍鞋襪,見上頭粘上的大片泥漿幾乎讓衣裳辨不出本來顏色,不禁心疼道:“殿下,這堤壩落成,下頭官員乃是檢查過數遍的,定不會有何問題,您又何需冒著大雪,再親自下去從頭到尾查看一遍呢。”


    李長曄用巾帕擦手淨麵,聞言眼也不抬,隻平靜道:“父皇派孤來督工,絕不僅是躲在屋內聽取匯報,發號施令,事關百姓民生,怎可有失。”


    常祿在心下低歎一口氣,知自家主子性子向來嚴謹,尤是麵對政事,更是容不得一絲馬虎。不然也不會幾個月來每日風雪無阻,即便戴著蓑衣蓑笠也要親去現場監工,就這般堅持著,直到堤壩落成的最後一刻。


    太子勤懇,逼得裕王殿下和那一眾官員,隻得每日跟著一道,即便凍得心下叫苦不迭也隻能默默忍下。


    雖他家殿下作為儲君恪盡職守,實是百姓之幸,可常祿也憂他隻心懷國事,而忽略了家事,想了想,便順勢提醒道:“如今堤壩已成,想來殿下也該迴京同陛下交差,不然隻怕是趕不上小皇孫的百晬宴了。”


    聽得此言,李長曄絞帕的動作微滯,劍眉蹙起。


    見得自家主子這般反應,常祿便知他果真是給忘了,常祿倒是始終記得,可見他家殿下整日忙忙碌碌,也不好開口提醒,想著左右堤壩也快落成,應是沒什麽大礙。


    隻他沒想到,這個快,比他想象的慢太多了,但幸得覃縣離京師算不得太遠,明日快馬趕迴去當還來得及。


    李長曄放下手中巾帕,看向常祿,“先頭,孤讓你準備的東西,你可都備好了?”


    常祿應道:“奴才早都按殿下吩咐的備下了,盡數是覃縣當地最好的織錦。”


    他頓了頓,又飛快瞥了李長曄一眼,“可奴才眼拙,留給太子妃娘娘的也不知娘娘會否中意,殿下可要過眼,為娘娘親自挑選?”


    李長曄本沒這般打算,然聽得此言,不禁想起幾月前離京時,裴氏同他說的那番話。


    她似乎氣惱,他並非親自,而是讓常祿替他去準備禮物。


    可李長曄不明白她為何會氣,也不覺有甚問題,他自認不懂女子喜好,挑選的或很難為她所喜,既得如此,不如交給更有經驗的常祿去辦。


    但,若她更願意他親自挑選,那也無妨。


    便淡淡道:“拿上來吧。”


    常祿知他家殿下這是明白了自己意思,笑著應了聲“是”。


    很快,就有兩個侍從抬著木箱入內,將其中織錦一一取出排開,供太子挑選。


    李長曄來迴掃了幾眼,思忖半晌,抬手點了其中兩匹雀藍,一匹月白和一匹天青的料子。


    在他的記憶裏,他那太子妃似總著一身青藍,想來是歡喜這般顏色的,那這幾匹應能合她心意。


    “殿下好眼光。”常祿笑著奉承,“奴才去購置織錦時,遇著裕王殿下,殿下也看上了這幾匹,尤是這匹天青的料子,說是想用此給裕王妃做衣,幸虧奴才已然快一步付了錢款,不然隻怕教裕王殿下買去了。”


    李長曄聞言薄唇微抿,許久,才盯著常祿緩緩道:“裕王是親自去鋪中給裕王妃買的?”


    常祿沉默了一瞬,一時也琢磨不出自家主子問這話的用意,但思及先頭太子妃與太子鬧了不快,眼眸暗暗一轉,笑答:“是啊,奴才猜想,當是裕王離京多月,心下對裕王妃歉疚,才想買了這織錦迴去讓裕王妃做衣,待改日王妃穿著在宴上提上一嘴,眾人便都知裕王寵愛王妃,王妃麵上有光,心下自然也就高興了……”


    李長曄眉梢微挑,似是不曾想到過這一層。


    他不禁思及裴氏。


    她欲讓他親自挑選禮物,莫非也存了這樣的心思。


    可她分明不是那般愛出風頭之人,總不能是想借此向旁人證明什麽。


    證明什麽?


    他劍眉越蹙越深。


    難道他看起來對她很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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