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之內空氣潮濕,剛剛踏入便覺得一股水汽撲麵而來,魏畫不適的蹙起了柳眉。


    高高在上的小窗唿嘯而來的冷風,吹著燭火搖曳,映在牆上的人影影影綽綽的,有些詭異。


    牢頭舉著燈燭,小心翼翼的護著,將魏畫引到地牢深處,麵前是一麵石門。


    牢頭將燈燭放下,掏出腰上掛著的鑰匙,將石門打開,給魏畫推開了一條縫。


    “縣主請——”牢頭躬下身子恭敬道。


    魏畫並不著急進去,微微垂眸對牢頭道:“我要和爹娘弟弟告別,你不必在這等,我一會兒自己出去。”


    牢頭有些猶豫,“可是縣主,這不和規矩……”


    魏畫意味不明的斂下眼睫,周身的氣息有些危險,“哦?難不成我身上的玉牌,還入不了你的眼麽?”


    牢頭下意識的往魏畫腰身上瞥了眼,掛在她身上的玉牌刻了個十分明顯的淮字。


    牢頭幾經思索,迅速轉身離開了這兒。


    魏畫抬手調整著衣袖,拿起邊上的燈燭,推開了地牢的石門。


    沉重的石門刮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轟鳴聲,像是快要砍下來的斷頭刀。


    地牢中即將燃到底的蠟燭散發著微暗的燈光,魏畫走上前,將手裏的燈燭放了上去,吹滅了那盞要熄滅的蠟燭。


    她抬眸看了眼靠在對麵的三人,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甜美乖巧的笑容。


    “爹,娘,青雲,我來看你們了,你們過的還好嗎?”


    她踩著腳下的石板緩緩往前走,口中喃喃道:“我特意囑咐了那些人,不許對你們用刑。行刑的前幾天,我希望你們能無病無痛的度過,這是我能給你們做的最後一些事了。”


    魏畫捂著心口,眼中閃爍著淚花,目光從三人身上滑過,而她們的表情卻分毫未變。


    秦氏身心俱疲,靠在丈夫的懷裏,半睜著的眼睛沒有半點光亮,連唿吸都是微不可聞的。


    衛長風抱著妻子,也是一眼也沒看魏畫。


    隻有曲起一條腿靠在牆角的少年,對她冷冷勾了勾嘴唇。


    “別頂著我姐姐的臉做這樣偽善的表情,我想吐。”


    魏畫身子一頓,她僵硬的將身子轉向衛青雲,輕笑了聲說:“青雲,我就是你姐姐,你在胡說什麽?”


    衛青雲眸中滿是嘲諷,即便他狼狽如斯,氣勢也絲毫不輸,一字一頓道:“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魏畫猛地站了起來,本來溫柔的目光也變得有些陰沉,掃過一旁的衛長風和秦氏。


    她輕聲問道:“爹和娘,也是這麽想的嗎?”


    “你別叫我娘。”秦氏低柔的嗓音,帶著強勢道:“你不是我的女兒,你不要喊我。”


    秦氏別過頭,把臉埋在丈夫懷中,無聲留下的眼淚浸濕了他身上的囚衣。


    衛長風心疼的拂去妻子臉上的淚水,威嚴的麵孔朝魏畫看去,沉聲道:“到現在這個地步,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你到底還想要怎樣?你是誰?用了什麽法子代替了嫿兒,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魏畫還未說話,衛青雲便嗤笑了聲,對衛長風道:“爹何必問她這些,她到現在依舊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搶姐姐的身子還能為了什麽,就是不知從何處來的孤魂野鬼,趁著姐姐體虛趁虛而入罷了!”


    “你住口!”


    魏畫憋紅了一張臉,揮著手中的蠟燭指向衛青雲,“我是你的姐姐!你為何總是不信我!為什麽總要和我作對!難道我比不上她嗎!我對你沒有那個病秧子對你好嗎!衛青雲!你這個白眼狼!”


    “還有你!你們——”魏畫舉著蠟燭照亮了衛長風夫婦的臉,怨毒的抱怨:“你們為什麽那麽希望她迴來?她迴來有什麽好?這身子如果沒有我早就死了!是我代替她陪了你們這麽多年!可是你們呢!你們永遠隻想她迴來!”


    “我的付出你們永遠都看不到!你們背棄了我!你們該死!該死!”


    她手中的燈燭的燈芯火苗驀地騰起了三分,在無風的密室中開始瘋狂搖曳,在場卻無一人發覺。


    衛青雲狼一樣的眸子竄上冷冽的寒光,猛地暴起衝著魏畫撲了過去,像放了掌中利刃的頭狼。


    魏畫受了驚嚇,狼狽的倒退了一步摔坐在地,發出一聲尖叫。


    伴隨著鐵鏈滲人的顫動聲,衛青雲的身子永遠離了魏畫一段距離,任他如何掙紮都不能近身。


    衛青雲喉中頻起暴怒的沉吟,死死盯著魏畫,怨恨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洞穿!


    魏畫一直都很害怕這個陰晴不定的弟弟,之前的畏懼至今也不能消除,故而即便知曉他武功盡廢,四肢還綁著鐵鏈無法近她的身,魏畫依舊被他兇猛的動作嚇了一跳。


    迴過神後,再看奮力掙紮的衛青雲,魏畫的心底沒來由的湧上一股解氣的興奮。


    她扶著牆站了起來,譏笑著看著衛青雲,放肆的大笑,嘲諷道:“你別做夢了衛青雲,你再如何恨我搶了你姐姐的身子又能如何?你現在能奈何我嗎?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衛小將軍嗎!”


    魏畫嬌俏的麵容猙獰的絞起來,“你現在就是個廢物!”


    她踉蹌著站起身,重新拾起倒在地上的燈燭,拍了拍群上的塵土,乜著眼前三人。


    “既然你們無情無義,那我也不必顧忌舊情了。”


    魏畫扯出一抹笑容,“殿下會很高興看到手握大慶半壁江山的衛將軍一家,從此消失在史冊之上……”


    “不過你們不必遺憾,因為我的名字,我被記載在史書上!”


    “我會是大慶的皇後!”


    魏畫高抬下顎,秀氣的天鵝頸勾勒出優雅的弧度,她好似能看見自己鳳儀天下的模樣,興奮的高抬嘴角。


    她緩緩垂下頭看著三人,“我會用衛嫿的名字,給衛家留最後一點痕跡……”


    她手中的燈芯又開始搖曳,映射在牆上,好像形成了一個詭異的人影,可依舊無人察覺。


    秦氏帶著淚痕的溫柔麵孔,有隱約的厭惡和扭曲,帶著恨意的雙眼看向魏畫。


    “你大可以用你的名字,為何偏要占我嫿兒的名!衛家已經被你搞垮了,嫿兒做了什麽,你連她最後一點東西都要占!”秦氏情緒越來越激動,說著說著臉上便沒了血色,一股怒氣湧上,一股鹹腥在她口中蔓延。


    “娘——”


    “燕婉!”


    衛青雲和衛長風臉色瞬間巨變,秦氏倒在衛長風懷中,不斷的咳出血沫,怨毒的目光死死看著魏清。


    魏畫唿吸漸漸急促,倒退了幾步,喘息著開口。


    “……為什麽你們那麽執著我是不是衛嫿?”她聲線帶了哽咽,怨恨的看著秦氏。


    “我是搶了她的身子……可是我憑什麽不能搶?”她眼中的怨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執拗的眷戀,“我死後哪兒也不能去,隻能在你們府上待著,我看了太多太多你們的生活,我也愛你們啊……我不比衛嫿愛的淺!”


    “她整日病懨懨的,身上帶著的都是難聞的藥味,就是個泡在藥罐子裏的人,隨時都會死。”


    “可是我不會,我能一直陪著你們,甚至我和她的名字都差不多,你們能對她如此寬容,為什麽就不能接受我呢!”


    魏畫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的說:“我每日都在盼望衛嫿去死,即便我不能取代她,那我們誰都享受不了你們的疼愛也好!可是你們為什麽還是不放棄她?”


    “娘不顧身子一步一叩首的上山替她求藥、爹堂堂一個大將軍,為了她能下跪去請神醫!青雲為了她走遍大慶周圍數國,就為了能找到給她續命的法子!她憑什麽能這麽好運!”


    “我和她名字這麽像,憑什麽她有這麽好的家人我沒有!”


    魏畫吼完有些缺氧,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是她自己沒用導致魂魄離體,既然如此,我憑什麽不能搶?她魂魄離體,那這具身子誰搶到就是誰的!憑什麽我不能搶!”


    “你住口!”秦氏聽了魏畫的話,心口好似被撕了一塊大洞,不停的往裏灌風。


    她可憐的女兒,明明隻要術法成功就能身子大好,誰曾想她身邊居然一直跟著一個虎視眈眈的惡魂。


    秦氏強忍著悲傷,無聲的流淚,緊緊盯著魏畫的雙眼:“你為了一己私欲,強占嫿兒的身體,即便你頂了嫿兒的身份,那也不是我們衛家的女兒,我絕不會認你!你是個惡鬼!”


    “秦燕婉——”魏畫捂著耳朵,一雙杏仁怒瞪,眼珠好像要掉出來似的,尖銳的叫聲直衝雲霄。


    “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你們一家,都是不識抬舉!我比衛嫿好了上千倍上百倍!好,你們不認我,羞辱我,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你這麽想你的衛嫿,那就下去和她團圓吧!”


    魏畫氣的臉紅脖子粗,轉身推開石室的石門,怒氣衝衝的衝出了地牢。


    大牢前不遠的街道上,站在馬車旁垂著腦袋昏昏欲睡的阿珠,沒有覺察到魏畫已經從地牢裏出來。


    在魏畫盛怒時,挨了她的一巴掌,直把她打的摔在了地上,腳踝傳來一陣刺痛。


    “你也來敷衍我!還不快扶我上去!迴府!”


    魏畫對著阿珠一陣拳打腳踢,仗著四下無人半點不顧及形象。


    阿珠腦子昏昏沉沉的,下意識捂著腦袋,等魏畫撒完了氣,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忍著腳踝的疼痛,將她送上了馬車,跳坐到前室,抹了把不知何時留下的眼淚,甩著韁繩駕馬離開。


    -


    衛府


    自從大將軍衛長風被貶職後,衛將軍府那個氣勢恢宏的匾額便摘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灰撲撲,簡單至極的衛府,即便宅邸從外看仍就是雕梁畫棟的樣子,卻透露出一股無聲的悲涼。


    阿珠勒住韁繩把馬車停下,跳下後衝簾內說道:“小姐,到府上了。”


    馬車內許久沒有迴話,好半晌以後,才被一雙素手撩開了車簾。


    魏畫臉上帶著淚痕,一身素衣勾勒出的單薄身形,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她伸出一隻手搭在阿珠手上,緩緩走下了馬車,從她僵硬的動作和空洞的眼神,不難看出她這一行辭別父母弟弟,受了多大的打擊。


    阿珠低眉順眼的攙著她進府,老管家前來開門,看著魏畫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枯啞蒼老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悲傷,勸說道:“小姐節哀吧。老爺夫人,一定不想看見小姐,為了他們,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管家身邊的嬤嬤也揪著帕子,頷首附和:“是啊,小姐一定得堅強,小姐身子本就不好,這好不容易養好了,可禁不起半點磋磨了,小姐聽老奴一句話,您好好活著,才是夫人老爺最大的心願呐!”


    說到動情之處,老嬤嬤拿著絹帕抹著眼淚,抽噎著流下悲傷的淚水。


    魏畫隻字不發,搭著阿珠的手走進了府中。


    管家和嬤嬤將人送到了院子外頭,吩咐院內的下人照顧好她,才離開了此處。


    阿珠攙著魏畫到內閣的美人榻上坐下,拾起矮幾上的抹布,將燒在爐上的茶壺取了下來。替魏畫斟了一盞茶,小心翼翼的呈了上去,“小姐,喝茶……”


    魏畫擺弄著手中的絹帕,褪下繡鞋,斜躺在了美人榻上。


    阿珠手中端著茶碗的底兒,茶是滾燙的水泡開的,即便是有個底兒兜著,沒過多久,茶托也開始發燙,阿珠緊咬著唇瓣,端著茶碗的手有些顫抖,但依舊強忍著沒有動彈。


    等魏畫開口讓她放下時,阿珠的指尖已經腫了。


    “知道我為什麽罰你麽?”魏畫斜睨著她,慢悠悠的問道。


    阿珠掀起裙擺跪了下去:“奴婢不知,但小姐責罰奴婢,一定是奴婢哪兒做的不好,請小姐明示!”


    魏畫看了她半晌,沒來由的長歎了聲,抬臂示意她起來。


    阿珠戰戰兢兢地起身,聽她道:“我哪裏想罰你,罷了,你沒什麽做錯的,是我做錯了。”


    魏畫捂著眼睛,幾息的時間,兩行清淚便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滑落。


    “是我……今日太過悲傷,才、才在刑部大牢前,沒能忍住,把氣撒在了你身上,是我的錯……”


    阿珠眼底已經沒有亮光,機械的開口:“小姐不必自責,奴婢都知道的,小姐無需為了奴婢這般。”


    魏畫眼含希冀的抬眸,“你當真不怪我嗎?”


    阿珠點了點頭。


    魏畫好似很細心,七嘴八舌的與她敘了一番舊情,才讓人走了。


    耳聞外室的廂房大門閉合,魏畫臉上的和善消失殆盡。


    她長舒了一口氣,靠在了玉枕之上。


    望著桌上搖曳的燭火芯,心中尋思良多。


    驀地,魏畫好似受到了驚嚇,騰的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


    她揉了揉眼睛,衝著方才的方向死死盯了半晌。


    燭火映在牆上,依舊是溫暖的橙色,沒有人影,也沒有別的。


    魏畫心下有些害怕,撫著胸口深唿吸了幾次,撈過桌上的茶碗,揭開茶蓋便要飲。


    這不看不要緊,看清那水中呈現的倒影時,魏畫忍不住尖叫了一聲,抬手把茶碗摔了出去。


    那茶麵上飄忽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是誰!是誰裝神弄鬼!是誰!給我滾出來!”


    魏畫裹緊了身上的衣裳,蜷縮在美人榻的一角。


    她附身衛嫿已經許多年了,她做鬼時自然不必怕那些東西。


    可自從她附身衛嫿起,她身上的鬼氣就已經消失了,她現在就是一個普通人。


    她再了解不過,這些惡鬼害人的方式。


    魏畫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摸索,過了好半晌,才掏出一塊符來。


    “什、什麽不三不四的髒東西,居然敢、敢來嚇我!我做鬼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她神神叨叨的嘀咕著什麽,便在她四下張望之時,屋內的燈忽然間滅了。


    魏畫失控的尖叫聲傳遍了整個院子。


    即便廂房內伸手不見五指,她依舊看清了站在她身前的人。


    沒有五官,穿著一身白衣,離的這麽近,魏畫清楚的聞到了從她身上傳來的中藥味兒。


    魏畫驀地停住了尖叫,瞳孔中一片錯愕,“衛、衛嫿——”


    “怎麽可能是你!你應該死了才對啊!”


    她霸占衛嫿的身子沒多久,就偷偷找來了法事做法,用衛嫿留下來的貼身之物,將她的魂魄徹底打散,她現在應該已經化為青煙了!她是怎麽在那場術法中活下來的!難不成那個法師是個騙子!


    短短幾息之間,魏畫想了許多,而原本站在她身前的女鬼,已經悄無聲息的,快要和她麵貼麵了。


    魏畫臉上冰涼一片,她知道,那應該是她被風幹的眼淚。


    “衛嫿……是你對不對?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她屏住唿吸,強忍著害怕與她攀談。


    沒有五官的女鬼一言不發,隻一步步的逼近她的麵孔,魏畫渾身冰涼,嚇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了。


    “你、你想怎麽樣!”


    房內的燈燭幽幽的亮起藍光,啪嗒一聲脆響,燒在爐上的茶壺裂開了。


    四濺的茶水滴落在美人榻的案幾之上,茶水像是被人操控,居然自己在案幾上滑動起來。


    茶水組成了四個字:殺人償命!


    魏畫隻看了一眼,就連滾帶爬的站了起來。


    狼狽的跌下美人榻,瘋狂往門外跑去。


    “快來人啊!救命!快來人!阿珠!阿珠!來人啊!”


    她跑到了門口,才發覺廂房的門一動也不能動。


    她猛地意識到,她方才喊得如此大聲,居然沒一個人過來查看情況。


    是衛嫿做的。


    眨眼間,她背上貼來一處冰涼,肩頭驀地一沉。


    魏畫不敢迴頭,一個勁的拍打房門。


    屋內越來越冷,魏畫隻覺得頭暈腦脹,雙膝顫抖著跪了下去。


    她死死捏著手中的符紙,心中的恐懼忽然被憤怒占滿。


    她不再拍打房門,扭身看著衛嫿。


    她冷的牙齒打顫,但每個字都吐露的很清楚:“即便你殺了我,也換不來你爹娘、你弟弟的命!”


    “你救不了她們!你既然沒死,這些年種種,想必你都看在眼裏了!即使你苟活下來又能如何!你還是沒辦法阻止我!沒辦法救你爹娘弟弟,沒辦法救你衛家!”


    廂房內的物什開始劇烈顫動。


    魏畫隻看那女鬼猛地朝她撲了過來。


    廂房內各種碎裂聲此起彼伏的響起,伴隨著一道金光——


    魏畫意識全無,身子軟綿綿的倒下,躺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燭火重新亮起,將廂房照成了暖洋洋的橙色。


    魏畫倒在廂房的門檻前,緊攥符紙的手中已經空無一物,隻有塵土順著她的指縫劃落在地。


    -


    將軍府


    西廂房的一處小院,在昏暗的夜色中竄起一道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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