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已會叫“爸爸”了。三個孩子正是呀呀學語的時候,漢語越語夾雜說,顯得有趣而十分可愛。三個女人做了母親後對李雲生更顯出一種母性的寬容和溫柔,對丈夫百依百順。這個家庭有了孩子後更充滿了溫馨、和諧與歡樂,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閑時李雲生教她們製作和燒製陶瓷器,教她們認中文寫中文,教她們下圍棋和象棋,他也向她們學越文。他們早已忘卻了外麵的文明世界。

    李雲生覺得在整個家庭中作為一家之長、丈夫、父親他責任最為重大,這個家要絕對保證不能斷糧和油,他一有空就去打獵,附近周圍群山中的野獸幾乎被他全打光,幾個月下來,他們已貯存了十幾大缸油炸肉了。他打獵離開山穀越來越遠,常常是早出晚歸。這天,他離開山穀走的好遠才見到幾隻羚羊,他悄悄地逼近羚羊,彈無虛發,一聲槍響,打倒了一隻羚羊,他提著槍向羚羊跑去。此時有人向他喊叫:“嗨——嗨——”

    他抬頭望去,一個提著火藥槍的矮小男人向他跑來。這人氣喘噓噓地跑到他跟前,笑道:“我也發現了這幾隻羚羊,還遠遠見你從森林中走出來,你出手真快,搶在我前麵了。喲,難怪那麽快!”這人指著他的半自動步槍提高了嗓門,“你用的是這家夥!怎麽戰爭結束了那麽長時間,你這槍還沒上繳麽?”

    這是個地地道道的越南人,說話急促,節奏快,李雲生完全聽懂了他的話,但不知怎麽迴答才好,用越南話說:“我,我不知道戰已爭結束,槍,槍……”

    這人打斷他的話,詭秘地笑了起來,“嘿嘿,你頭發那麽長,說話結結巴巴又生硬,一定是好幾年沒講話了,沒走出過這大森林了,你一定是像我表弟一樣,是戰爭期間跑到深山老林裏藏身的逃兵。兄弟,沒事沒事,你把槍上繳了,說清楚你原在部隊編號,說不定還能安排個好差事哩!”

    “戰爭蘇聯、美國沒參戰?”李雲生問。

    “保家衛國戰已結束好多年啦,中國軍隊進來走了一圈就撤迴去了,蘇聯、美國沒參戰。現在越中兩國已合好,兩邊邊民互相往來,開展邊境貿易。中國人有錢,一拔一拔的人來我國邊境旅遊,我國的人也跑到中國去做生意,不少人發了財,中國人的錢好賺呀,錢袋子開著哩,讓你隨便拿……”

    “中國離這裏遠麽?”

    “不遠不遠,我去過,四天多的路程。翻過前麵幾座大山,再過一條河,就到中國地界啦!”

    李雲生不願多說話,他說越南話還不算太流利,怕說多了,這人看出他不是越南人而惹出麻煩來。“兄弟,在深山裏過日子難呀,我勸你還是迴去把槍交了,時間長了說不清,不好辦哩。再說國家已確定了,要開發這片原始森林,這裏的櫸木、柚木可值錢呐。聽說這裏還有煤礦也要開發,現正修路,路已修到山那邊了。迴去吧,在深山裏也待不了幾年啦,外麵變化可大哩!”

    李雲生點了點頭,說:“這羚羊送給你吧,我要羚羊角就行。”

    這人笑道:“兄弟,謝謝你啦!你懂行啊,羚羊角在中國可賣好價錢呐!”

    李雲生也笑了,他未再答話。這人拔出了匕首,割開羚羊頭皮,好不容易把羚羊角弄了下來交給李雲生,滿心喜歡地扛著羚羊走了。

    這天,李雲生空手而歸,未帶迴什麽獵物。夜裏,他失眠了,一直反複想白天想的問題:迴不迴國?迴國後怎麽才能說得清楚他這幾年的事?部隊還承認他麽?家中的父母和哥哥這幾年來情況怎麽樣?迴國怎麽與她們告別?他離開後她們又怎麽辦?以後還能與她們見麵麽?等等。他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亂如麻,特別是想想他如果離開她們和孩子們,她們如何生活他更是心如刀絞般的難受。直到黎明時分他才下定決心,做出了痛苦而艱難的選擇:迴國去,以後的事走著瞧。

    李雲生為迴國迴家悄悄地做準備。他把羚羊角、熊膽、鹿茸收集在一起裝了包,找出了戰前帶在身上的120元人民幣、士兵證等零碎東西。他把認為有用的該帶走的東西收藏好後,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徹底地維修了供水係統、小碾房,砍了些竹子編成柵欄把魚塘圍了起來,砍伐了一大堆木材整齊的堆放在屋外。這一個多月,他起早貪黑地幹活,把大田裏的活計全做完。要離開她們的前一天,他說天氣太熱,要阮青用剪刀徹底地剪去了長發,然後躲藏到森林裏,給她們寫了一封想了好久怎麽寫的信。這信不算長,他卻寫得沉重而艱難。

    我親愛的妻子和孩子們:

    你們讀這信的時候,我已走在迴國迴家的路上了。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年幼的阮兒、武兒、黎兒!我感謝你們救了我的命,感謝你們給了我這段美好的我永遠忘不了的溫馨日子,你們對我恩重如山!

    前久,我碰到了一個獵人,他告訴了我大山外麵的一切。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有爆發,蘇聯、美國沒有參戰,中越戰爭很短時間內就結束了。我們的判斷錯了,徹底的錯了,錯的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讓人心疼,錯的使人今生今世忘不了!我想,錯誤不在於它的形式,而在於它延續的內容。是的,一場短暫而特殊的戰爭釀造出了我們這段特殊而影響我們漫長一生的經曆。我們各自處於敵對的雙方在硝煙中邂逅,從仇視到人類共有天性的仁愛之心、惻隱之心和真誠相愛而結成了夫妻,從你們身上我深切感到人性的善良和偉大。我們遠離文明社會共同生活,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大自然母親既然賦予了人類善良與仁慈,那文明社會是否也應該從“母親” 這裏多秉承一些天性的純樸和真誠的愛?人應該善待自己,更應該善待別人,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應如此。這段生活,我不後悔,我永遠不後悔!命運使我們結合在一起,為了生存,我們團結一心與大自然抗爭,生活雖然艱苦,卻是實實在在而豐富多彩的,我們的付出換來了可喜的收獲,辛勤的汗水使我們過上了富足的日子。你們是多麽的善良,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下決心迴國去是多難啊!

    我離開你們的原因,一是家裏還有年邁的父母,做兒子的應盡孝道;二是我不願意不明不白地在這深山裏過一輩子,要迴部隊去澄清自己的身份,我不願做個沒有祖國沒有故鄉的人;三是那獵人說越南政府正有計劃地開發利用這原始森林,已經在向山裏的方向修路了,我們在大山裏也藏不了多久,我一個中國人或遲或早要離開。我請你們理解,更求你們諒解!同時我也希望你們為我們的兒女想一想,離開這深山老林,到外麵的世界過正常的日子。中越關係已改善,兩國已合好,我相信我們遲早有團聚的一天。以後不管怎麽變化,你們在我心裏永遠是我的妻子,那怕我們一輩子不能再相見,我今生今世不會再有心思成家。和你們共同生活的這幾年,你們給了我一個家庭生活的所有溫馨、美好和歡樂,對我這一生來說已經足夠了!

    阮兒體質差,老愛感冒,瓊姐是醫生,要對她多注意。武兒頑皮,是三個孩子的頭兒,要加強教育和引導,不要讓他帶兩個孩子到魚塘邊玩,更不能讓他們到森林裏去玩。黎兒聰明記憶力強,要多教他一些知識。我希望瓊姐繼續教他們說中國話,這是一種技能。

    我的家鄉是:“中國雲南省水西縣水西鎮水西村。”我的名字叫李雲生,不叫李葉,李葉是瓊姐給我取的,我會永遠記住這名字……

    那天,天剛蒙蒙亮,李雲生留下這封信後,悄悄帶上準備好的東西,包了一包油炸肉,背一壺水,踏上了迴國迴家之路。

    李雲生走時,武蘭娣和阮青還在睡夢之中,黎瓊姬早已醒來,這段時間她一直注意觀察李雲生的一舉一動,近來,他對她們顯得格外地關心、體貼,什麽事都順著她們。很少做家務事的他,常常爭著去做,對三個孩子更是情深意長,認真陪他們玩,細心地給他們做玩具。她已意識到,李雲生將要離開她們。李雲生走時,她悄悄地跟著他走出屋子,靜靜地看著他向遠山走去,輕輕地歎了口氣,一直默默地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才返迴屋。她在李雲生的枕頭下翻出了那封信後,叫醒了武蘭娣和阮青,她向她倆讀了信,邊讀邊解釋信的內容,讀完信,她已滿麵淚水,哽咽不止。武蘭娣和阮青哭了起來,阮青說:“最近葉有些異樣,總是吃不好,夜裏又睡不穩,白天卻拚命地幹活,我猜想會有什麽事發生,果然……”

    武蘭娣一抹眼淚,跳下炕,生氣地吼道:“我去把他追迴來,怎麽能輕輕容易像放個屁一樣地就把它放了,這負心人!”

    “不必了,心留不住還留得住人麽?這事遲早會發生。我前久就料到,他最近會離開我們。”黎瓊姬擦幹眼淚,神情已顯得十分平靜,“兩個多月前的一天,葉和你倆在田裏幹活,我在家照看孩子和做家務,那天來了四個人,說是林管局勘探隊的,他們的住處離我們不太遠,就在那座大山的後麵。他們也遠遠地看到了你們三人在田裏幹活,認為我們是戰爭期間跑到深山裏來的。他們向我講了大山外麵的情況,我也問了不少事兒。他們走後,我一直想把大山外麵的事告訴你們,怕影響葉的情緒,怕他想的太多,更怕他提出來要離開我們,我才沒說出來。”

    “瓊姐,你應該早告訴阮青我倆,我們思想上有個準備。”

    黎瓊姬淡淡一笑,“看你倆時時與葉情綿綿,難舍難分的樣兒,我忍心說出來破壞這種和諧幸福的氣氛麽?”

    “瓊姐,葉都走了,你還笑得出來,以後咋辦呀,以後的日子咋辦呀!”阮青雙眼淚汪汪地說。

    “葉走了,天就垮了麽?我們照樣要過日子。葉說的對,為了孩子們的將來,我們應該迴到大山外麵的世界。我們應該細心分析外麵的情況,完全有必要到大山外去做進一步的了解。特別是不能說少校的死與我們有關,這對迴去過平靜安穩的日子很重要。”黎瓊姬不管碰到什麽事,總是像大姐姐一樣顯得比武蘭娣和阮青沉著而輕鬆,她詳細地向她倆講了那天她與林管局勘探隊員了解到大山外麵的情況,向她倆提出了等待適當的時機搬出大山過日子的想法。她冷靜而緩緩的語氣,平和輕鬆的心態影響了武蘭娣和阮青,她倆不像剛才那麽激動不安了。她們三人對大山外的情況進行了各種分析,對向人們說清楚幾年來的經曆統一了思想,對到大山外去生活提出了一些設想。她們三人已確定了搬到大山外去的計劃,明確了今後的打算後,她們的心情平靜了,反過來為李雲生擔心了。阮青歎了口氣,說:“葉就這樣匆匆走了,不知是否走得出這片大森林,迴得了國。”

    “他要走應該跟我們說呀,咋像做賊似的。我們可以為他準備些吃的東西,送他走出大山。”

    “你倆舍得讓葉走麽?他不告訴我們,心裏難啊。他心地善良,體貼人,關心孩子,是個有血性又充滿柔情的好男人。他做出走的決定,心裏一定很痛苦,他雖離去,孩子們永遠是他的牽掛,他也會思念我們。”

    “瓊姐,那麽你認為他會迴來找我們?”阮青急切地說,充滿希望的雙眼望著黎瓊姬。

    “我想是吧,葉信中留下了他家的地址,他要我繼續教孩子們講中國話,他也希望我們和孩子們有機會去找他。”

    “如果有機會,和他見麵的那一天,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頓,把他打得趴下!”武蘭娣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

    阮青淡淡地苦苦一笑,“你真心狠啊!”

    黎瓊姬笑了“你舍得麽,和他見麵的那一天,你一定纏著他霸著他不放哩!”

    她們三人互相交換了眼神兒,都放聲笑了,這笑聲有一絲苦澀,也有幾分歡快,更有幾多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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