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上了一層黑紗似的,擾得本就不清楚的竹籪湖更加朦朧,這便使得煙雨江南的一絲煙火氣,更甚十分。


    竹籪湖的木橋已經朽了幾分,那人踏在橋上,每一步都是一聲吱呀,三步之後,便再也不能寸進半分,閉著眼睛,感受著吹拂的冷冽,雖然這還不是江南冷的季節,但那竹籪湖裏,卻有著不凡的刺骨之意。


    湖上那人,赫然就是展宜年。


    一襲黑衣,閉目正樁,手中懸著的那把碎雲間,也發出陣陣顫鳴,像是那雀水的魚兒,在湖中遊嬉一般整個畫麵定格了下來,配著朦朧的雲霧繚繞,頗有幾分江湖瀟灑。


    眾人在湖外盯著,絲毫不敢擾亂半分。


    此時的展宜年,任冷冽如刀撲傷臉龐,聽風交錯的刀勢兩意,那棱角分明的麵上,也無更多表情。


    薑巳年緊盯著那個身影,心裏卻如同洶湧濤波,萬裏巨浪的氣勢,也不及此時的展宜年三分。


    那氣勢分明比竹籪湖裏的刀勢還要強上幾分,聞人君顯然也是感受到了這一點,眼神驚愕著。江南三月的煙火氣,也隨之映入眼簾,可那其中的駭然,並不是薑乘風的刀勢。薑白斬和宋明建看不出來,隻是一味的疑惑,偏著頭看著那朽橋上的展宜年。


    已經過了多少時辰了?薑巳年疑道,他也不知道,隻是看著天色,逐漸變暗,那竹籪湖裏的詭異氣氛,也絲毫不減,倒是更有了幾分蒼茫。


    展宜年已經很久沒有其他動靜了,像一尊雕塑一般,立在那橋頭不遠的地方,他隻踏了五步,可那五步,一步比一步沉悶,更似那鑼錘打鼓一般,沉悶的讓眾人心悸。


    像是那世間中隻剩了他,天和地,蕭瑟的風聲在每個人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無形之痕。


    聞人君終是開了口。打破了這許久的氛圍,像是無邊的寂夜裏,鴛鳥啼了一聲淒鳴,乍破了這消默的寂靜。


    “他,是不是迴不來了?”


    話音剛落,薑白斬的鏡眸裏便蒙上了一層晶瑩,即使三月的江南煙火,也不能解了那冰似的珠滴。


    聞人君的麵上,也覆上了一層霜,頷首迴過頭。看著一抹紅霞拉開了江南的帷幕。


    宋明建更是怔住了眸子,整個人石雕似的立在原地。


    薑巳年不知道對自己的女兒說什麽,他老早就看出女兒對這展小子有幾分意思。眼下,他什麽都不想說,亦或是什麽都不能說。言語在此刻看來,是那麽蒼白無力,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會刺痛女兒的心。


    冷冽吹的展宜年眉宇上已經凝了霜,變得半點雪白,臉頰也是蒼白一片。緊閉著眼睛,動靜全無。


    薑巳年終是下了決定,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隻能上去將展宜年冒險背迴來。可能不能醒來,那便是看他自己造化如何了,他還能感受到橋上那個單薄的身影還有一絲微弱的靈力健存。


    “我去將他背迴來,你們遠些,殺伐之意會有所暴動。”


    薑白斬早已經濕潤了眼眶,輕聲的啜泣著。聞人君臉色不太好看,還是將薑白斬和宋明建拉至身後,緩緩退去。


    薑巳年緩步走到橋邊,深吸一口氣。似那鯨吞一般,發出陣陣獸鳴。


    雙手一沉氣,渾身散發出巨大的靈力,將自身包裹了起來。


    這是薑家的祖傳武學,天罡決。


    能將自己的身體達到峰值,發揮極限的實力。這般橫練武學,是薑乘風在外殺伐之時得之,據說是一處上古宗門的遺跡所留。可開金石,可震人心。


    修煉到巔峰,更是刀槍不入,實力強行提升三個小境界,這便是世間最極致的武學。與金剛寺自在吟如初一轍,雖不如那般佛家勇猛,但也不可小覷。


    薑巳年渾身包裹著靈力,雙腿一沉,一息時間便跳上了木橋。


    “砰”


    薑巳年一落地,便發出巨大的聲響,不同那展宜年的踏步。那股沉悶,讓整座木橋,都晃了幾分。


    忽地,一股龐大的鋒銳之氣,繞做圓形,從中綻出。似那音波一般,向周圍極速擴去。


    聞人君見那已經出了半點形貌的鋒銳之氣襲來,麵色沉重了幾分,拔出腰間佩劍,輕鳴兩聲,懸在手中,左手二指輕彈劍身,擺起了架勢。


    赫然是那在橋上使過的春分劍法,倒是劍意,比之前更加淩冽了幾分,其中,便有殺伐之意的味道。


    聞人君對著那鋒芒便是一揮,劍身像劃破水麵那般輕鬆,沒有任何阻礙,輕鬆無比,甚至聞人君都沒有感受到其中的銳不可當,便四散開來,化作了虛無。


    隻是這般?聞人君心裏也疑道。


    按理說,那歸一境強者的無相之境,應不是自己能所阻擋的東西,可如今,自己還沒用盡全力,便輕鬆化解。難不成是自己的劍意,凝實了幾分?


    忽地,聞人君喉嚨一甜,一股氣血翻湧之意從體內噴湧而出。


    “噗!”


    鮮血灑了一地,聞人君單薄的身子,顫了幾分。懸劍的手,也是不穩起來。


    果然,這便是刀皇的無相之境。還不是自己能輕鬆抗衡的東西。


    他後悔了幾分,後悔沒有使出全力。如若開了念如一,使了那春分劍法的最後一式,應該不會受如此嚴重的傷。


    識海內盡是一片淩亂,筋脈裏更是竄進了無數鋒芒。


    原來斬念刀皇,斬的不是人身,是人心。


    聞人君的內心,不斷的顫動著。倒還是沒有被那鋒銳之氣,一刀斬開。


    薑白斬看到這幕,也是慌了神,她知道聞人君為了救自己才受的傷,連忙跑上前去,詢問道。


    “你沒事吧?”


    聞人君搖了搖頭,沉默著示意薑白斬向後退去。


    因為他知道,這殺伐之意,定不隻一波。


    眼神寒著,看著那湖中的兩道身影,握劍的手,緊了幾分。


    薑巳年倒還是那飄渺境強者,初入竹籪湖的鋒芒,很快被天罡決化了開來,隻感覺皮膚有蚊蟲叮咬一般,沒有大礙。


    這般動靜,也沒讓展宜年從中醒來。


    薑巳年鬆了口氣,他最怕那碎雲間的心魔,將展宜年變作傀儡,與自己生死之決。如真是這般,自己也不能下死手,因為那薑白斬的緣故,也是搖了搖頭。


    他剛想踏出第二步,展宜年忽地動了一下。


    雖然動靜很小,但是還是被薑巳年捕捉到了,他那風霜無數的臉上,變了色,眉頭更是緊皺。


    不會被自己說中了,真的變成傀儡了?


    展宜年終於動了起來,緩緩轉過身,手中的碎雲間,卻沒有半點變化,甚至連鳴聲都沒有,就那麽靜靜的躺在展宜年手中。


    他緩緩睜開眼睛,眸中卻不是薑巳年想的那般殷紅赤目,而是清澈無比的眸子,沒有半絲瑕疵。


    展宜年臉上,還是毫無任何表情,就那麽看著薑巳年。


    隨即,出聲了。


    “薑家主,我悟到了。”


    這七個字話音剛落,薑巳年便感覺,一股滔天瀑地的氣勢,迎麵而來。


    無相之境,並不是兵中勝者。


    我便沒有那無相之境,也是一人至山海。


    三踏鬼門關,九取淩霄頂。


    萬般鋒芒不及我一人橫刀殺伐入上京。


    中原燚火也燃不盡我靈魂似刀開合止湛。


    千斤力巨如破山填海眾人皆螻蟻。


    我乃,‘斬念刀皇’薑乘風。


    乘風的乘,乘風的風。


    一刀。


    便是一縷春風入了這天地亂世中。


    這是老祖的聲音,那少年迸發出的氣勢,分明就是乘風老祖的殺伐之意。


    薑巳年腦海裏迴蕩著這個聲音。


    這般鋒芒隻有他才能使出,不世的天才,癲狂也似浪子瀟天涯。


    此時的展宜年,身上的氣勢,已經變了盡數,即便是沒有開出那無相之境,也有萬般鋒銳,傍其身。


    “你,你。”


    薑巳年指著展宜年,內心不住的驚駭。


    “我悟到了乘風前輩的殺伐之意,我已經知曉了這世間,最存粹的刀勢。”


    展宜年緩緩說道,仿佛就像訴說平時的小事一般,陷入了濤波之中。


    “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


    殺伐之意,本不是如此,薑乘風想傳給薑家的,也不是這無窮無盡的殺伐,而是那最後的一縷春風。暖人心脾。


    而這一道春風,便是薑乘風畢生所學的精華之在。


    薑巳年已經不知道該用何種麵色,來麵對展宜年。竹籪湖雖然還有那般殺伐之意,但是那其中的玄妙,以後,都不能得知了。


    展宜年橫起刀。


    “薑家主,你且看好了,這一刀,便是乘風前輩的,畢生所學。”


    展宜年雙手攀上碎雲間,氣勢並未有任何變化,可那平淡如水的波紋,卻讓薑巳年感到心悸。


    “一縷春風。”


    展宜年輕聲道。像是在三月初春時,賞了那江南夜色的沉寂,酒香煙火。賞了那桃花遍山,芬芳至極。


    看似沒有出力的一刀。


    薑巳年的心神,卻震了一下。


    隻見那刀芒輕輕劃過的地方,都變了。


    一道蒼茫的虛空,從刀芒劃過的地方,延申至末端。


    在竹籪湖中,劃開了一道沉寂。


    “這竟是,撕裂虛空,斬斷人心的刀勢。”


    薑巳年自言自語道,麵前的少年,使出的招式,便是薑家追尋了一生的武學,即使是那無窮無盡的殺伐之意,在其麵前,也蒼白十分,不堪一擊。


    展宜年將碎雲間還到了薑巳年手中,在他的苦笑中,緩緩下了橋。


    湖外的三人,看到兩道身影緩緩走來,懸著的心,也是放了下來。


    薑白斬那哭花了的臉上,也覆上了一層喜色,雖不如之前那般白暇。但梨花帶雨,也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柔美之氣。


    宋明建也是緩過了神來,這展兄讓自己這般吃驚可不止一次,按理來說早就應該習慣了。可能是自己還沒從瞿家的悲痛之中走出。


    想到這兒,他也苦笑了一般,自己也沒資格笑瞿小姐,如是那般,已經非常堅強了。


    蒼白的臉上,也多了幾分剛毅。


    天色已經完全晚了下來,煙火人家在遠處已經點起了燈盞,似那天上的孔明燈一般,一盞接著一盞。


    聞人君雖還沒從那般刀勢之中恢複過來,不過臉色已經迴了幾分,倒是比之前好了一些。


    朦朧的霧裏。走出的赫然就是那展宜年和薑巳年。


    可那展宜年如今的氣勢,帶著一股飄渺的仙氣,如同那仙風道骨一般,聞人君也不知他在其中發生了什麽事。


    薑巳年的臉色倒是有些無奈,嘴角揚著苦笑,手中拿著那把碎雲間。


    “宜年哥,你迴來了。”


    薑白斬趕忙跑上前去,對著走來的展宜年問道。


    展宜年臉上毫無神色,微微點了點頭,緩緩說道。


    不知如何,他本不想板著臉這般對薑白斬,但自己的心中,莫名多了一分冷冽,也不知那是何物。


    薑白斬也是感覺到不對。


    “宜年哥,你好像與之前有些不同了。”


    薑巳年聽到女兒這般話,扶著額頭,苦笑的搖了搖頭。


    “是嗎。”


    展宜年緩緩道,那沒有任何神色的臉上,像是被冰封了一般,眼神也是那般陌生。他沒有停步,隻是看了一眼聞人君,然後朝著薑府走去。


    “爹爹,宜年哥這是怎麽了?怎麽像換了個人似的?”


    “你宜年哥,他,領悟了老祖的刀勢。應是斬斷了心中的一縷情念。才會如此這般。”


    聞人君聽到後,麵色驚駭的看著薑巳年,嘴唇雖然還有些幹裂,嘴角掛著幾絲鮮血,卻還是道。


    “幾分?”


    “全部。”


    聞人君眸中的神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向來自傲,遇到展宜年之後,便頻繁的感覺自己愈來愈對不起那天劍閣弟子的名號,到了現在,那‘不見霖鳶’的稱號,變得如此無力起來。


    “這便是,武道之路,天意難測吧。”


    薑巳年緩緩感歎道,那堅毅的臉龐上,全然沒了剛才那般,而是緩緩盯著展宜年的背影,不知想些什麽。隨即推著薑白斬的背,一道朝薑府走去。


    宋明建也是一頭霧水,跟著兩人走著。


    隻有聞人君,杵在原地。


    宋明建投去疑問的目光,薑巳年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擾聞人君。


    聞人君站在原地,手心已經被指甲,挖了個稀爛,鮮血順著指尖,滴了下來。


    天劍閣的天才?


    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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