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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正二刻。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張家別業。


    “不可能……”張翊均稍稍定神,但他仍忍不住再重複一遍:“絕不可能!”


    幾名私兵看得雲裏霧裏,隻是小心地將黑衣人始終罩在漁網的束縛下。李商隱不由得覷了眼張翊均,平日裏遇事神色波瀾不驚的他,方才的一瞬竟然會展露那樣的表情。


    “怎麽不可能?”男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語氣裏不無嘲弄:“其實某猜足下甫一開始便知背後真相,不過是一廂情願地忽視罷了……”


    “你撒謊!”張翊均怒火中燒地低吼道,爾後“唰”地給寸弩上弦,將鋒銳的弩箭直指黑衣人的腦門,隻消食指扣動懸刀,男子便會即刻殞命。


    “翊……翊均兄……冷靜!”李商隱見狀連忙壓住張翊均的小臂,在他印象裏,張翊均本是個理性得可怕的人,但此刻居然輪到他勸張翊均冷靜,這男子適才所說到底是何含義?


    幾名在側的私兵也紛紛勸阻起來:“私製弩機違反唐律,若真將此人射殺於院中,無論拋屍何處,官府皆能驗出此人死於寸弩,如此這別業內誰都逃不得幹係,還會連累尊駕阿姊啊!”


    燈籠光亮將漁網的陰影投射在黑衣人臉上,望之好似層層皺紋,光影層疊,讓人無法把握他此刻真正的表情。


    “足下盡可以奪某性命,但真相並不會變,”男子磔磔怪笑:“鬼兵無窮無盡,殺了某,那位再安排別人便是……”


    “鬼兵?”李商隱不由驚唿道,看來翊均兄先前猜測的無誤,此人果真是‘鬼兵’的一員!


    黑衣人冷哼一聲,又別有深意地字斟句酌道:“而且……足下想必知道我口中的那位所指是誰……”


    眨眼之間,張翊均食指向內一扣,弩箭登時射出,竟“啪”地打在黑衣人耳側的石板上,彈了迴去。所有人都被嚇得呆住半晌,但反應過來後,皆知這是張翊均有意為之。


    “不、不若……”為首的私兵囁嚅著探身建議起來:“不若先將此人綁縛緊實,再作計較不遲?反正彼也逃不掉……”


    李商隱適時地附和著:“對啊,眼下這般不也問不出來什麽嘛……”


    張翊均輕歎一聲,嚐試著讓自己繁雜的心緒平複,他知道自己適才言談舉止略有失態,但他方才盛怒之下,仍控製自己的右手稍偏了幾分。


    張翊均也明白注意到,那射出弩箭,足讓黑衣人右側眉頭輕微地抖了一下,這說明此男子並非真的如他所說不懼生死,若先將其擒縛,再行審問,或許確會有所收獲。想到此,張翊均感覺自己才稍微冷靜下來,便深吸一口氣,向私兵默許地點了下頭。


    五名私兵收了橫刀,準備下去掀了罩在黑衣人身上的漁網,張翊均見狀急吼道:“先別掀漁網!”


    可是他喊得太晚了,私兵們已將漁網從男子身上掀起,正要俯身擒住男子的身子,五人壓製一條肢體,無論如何想都會萬無一失。但此人絕不可以常人思路度之。


    不到一彈的工夫,張翊均眼見那男子的袖口閃起了寒光……


    隨後男子臂膀猛地一揮,張翊均方才的急吼私兵們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們的身子一僵,爾後發出不約而同的幾聲慘嚎,肢體下意識地向後倒去。男子趁此機會,拾起麵甲,登時原地跳起。


    張翊均急忙搭上弩箭,卻見男子竟朝李商隱的方向撲了過去。


    “當心!”


    李商隱被這突然變故嚇得僵在原地,黑衣人揮舞著藏於袖口的腕刃,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目直朝他而來。


    張翊均抬起弩機,但李商隱的站位同男子著實太近,他愣是扣不下懸刀。


    男子並非想取李商隱性命,電光石火之間,李商隱隻覺手裏一空,方才始終拿在他手裏的那柄楠木令已然易手。


    男子頭覆麵甲,迅速竄至月門前,踩著鬆樹幹縱身一躍,便把住了青磚牆頭。張翊均反應很快,他丟掉弩機,跳起來伸手去拽黑衣人的褲管。黑衣人被這一拽,身形稍頓,但他迅速用另一隻軟靴朝張翊均手上猛地一磕,張翊均疼得隻得放手。


    從掀起漁網到黑衣人攀至牆頭,一連串的動作說來冗長,其實變化瞬息之間。黑衣人一跳上牆頭,迴過頭去朝張翊均冷冷一笑,張翊均隱約間還聽到了如風的低語:“來日我定殺你!”


    留下這句話,黑衣人便沿著牆頭就此隱沒在黑夜的籠罩之中,逃出生天……


    幾名私兵都分別捂著傷口在地上打滾,張翊均視線約略一掃李商隱,發現他並未受傷,隻是有些驚魂未定地癱坐於地後,便沒有管他,先去照看受傷的私兵們。


    那男子藏於袖中的腕刃極為鋒利,但所幸張翊均的那聲疾唿讓私兵們動作一滯,傷口並沒有很深。他們的胸口、肩頭或是胳膊上多了道淌血的口子,與其說是受傷嚴重,倒不如說是因傷口麵積大而顯得駭人。張翊均簡單幫私兵們處理了下傷口,便吩咐他們先往側室好生休息。


    張翊均忙完這些,拾起弩機,精疲力竭地靠著月門前的虯鬆坐下,他抬頭仰望著黑逡逡的夜空,幾枚星鬥高懸著,熠熠發光。


    ‘這黑衣人到底是何來頭?’張翊均暗暗心驚,線索中斷帶來的絕望和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讓他眸色變得呆滯無神。


    他費盡心思籌劃了這一次的誘捕,本以為一切都會萬無一失,但最終還是失敗了……此人身手極快,思維縝密恐不輸於張翊均,與這一次機會失之交臂,下一次可不會主動送上來。


    再加上,男子說的那兩句詩……


    李商隱稍稍平靜了些,也坐了過來,他方才著實被嚇得夠嗆,險些以為自己真要今夜命喪黃泉。


    “翊均兄,對不起……”


    “嗯?”


    “那楠木令……還是被奪走了。”李商隱輕歎道,表情滿是歉意。


    張翊均搖搖頭,現在他已十有八九確定那物什與他們所查案情無關了,可能隻是那男子的一枚很重要的信物。


    “翊均兄,”李商隱壓低了些聲音,滿是憂色道:“或許……那人所述,有幾分真……”


    張翊均看了李商隱一眼,“你什麽意思?”


    “孝文長陵東,洛城西幾重?”李商隱輕聲吟道,“義山記得,北魏孝文帝葬於長陵,與洛城東西相望,中隔一水……”


    “瀍水……”張翊均望著中庭內的枯葉,無力道,李商隱既然已猜出來那兩句詩言下之意,他也沒有隱滿的必要了:“穆宗皇帝諸子,皆以水文取名,而潁王殿下,則諱瀍。”


    兩人之間有了長久的沉寂,充耳所聞唯有枯葉沙沙。


    李商隱看著張翊均,幾次欲言又止。那人的意思很明白了,恰是在暗示他們所有行動、所有密謀的幕後主使,不是別人,正是潁王李瀍!而張翊均,卻對此一無所知,還被委托查案,若真相如此,李商隱完全理解翊均兄現在的狀態,恐怕唯有絕望與失落……


    但李商隱囁嚅了半晌,最後還是下了決心:“算了,義山誠言告於翊均兄吧,其實彼意之所指,還有一人也曾同義山說過……”


    “誰?”


    張翊均望著李商隱,眼中漸生疑竇。


    “光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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