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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翊均兄,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欸,翊均兄,聽說平康坊是入京舉子必去的地方,義山雖年未冠,咱也可以去看看!”


    “翊均兄,胡姬酒肆一般在哪兒啊?”


    “翊均兄,那攤裏賣的是火晶柿子嗎?”


    張翊均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迴家第二天,自己阿爺就帶著如釋重負般的表情,笑著拋給了他一個無比艱巨的任務——帶李商隱遊長安。


    阿爺怎麽說的來著?


    “……為父很忙,近來有人想購置東都的宅子,怕是要收拾行裝,過幾日往東都一趟……這孩子就交給均兒你了……”


    真是說得輕巧啊……


    而年歲不過十七八的李商隱也屬實沒有讓張翊均“失望”,自打出了張府的大門,便像撒歡了一樣,學著京兆腔,左問右問這長安的諸事大小,幾乎從長安一百零八坊,東西十四街問了個遍,甚至還有擴展至坊間傳聞的趨勢。一開始張翊均還會細心解答,到後來,不是張翊均口幹舌燥,就是李商隱問的東西連張翊均自己都不清楚了。


    末了,在將要出光德坊之時,張翊均婉言打斷道:“十六郎,你這次來長安不是要考試嗎?怎麽光想著到處轉悠了?”


    李商隱聞言笑了,“考試固然重要,可這長安,也得好好逛逛不是?”


    張翊均無奈,正愁不知道該去哪裏,“義山可有何處特別想去的?”


    “義山無所謂,翊均兄往何處去,小弟我便去往何處。”李商隱臉上的笑容頗為燦爛,倒像極了這清晨的朝陽。


    張翊均不覺叉腰犯了難,長安一百零八坊,他們所在的光德坊位置大概在長安正中央偏西方向,內有京兆府,隸屬長安縣轄境,而長安的諸多地標,古跡名勝,例如薦福寺塔位於安仁坊,聞名遐邇的大慈恩寺位於晉昌坊,平康裏則遠在東市一側,皆位於萬年縣轄境,他們這次並未騎馬,想要步行遊玩一遍,怕是要耗上整整一日。


    何況張翊均今夜還自有安排……


    張翊均在坊門前駐足了足有半晌,忽地有了主意,便問李商隱道:“要不帶你去玄都觀看看?”


    玄都觀為長安道教聖地,往昔遍植桃花,名揚天下,不過張翊均挑這裏的唯一原因,並非他信道,而是因為玄都觀地處崇業坊,隸屬長安縣,走過去不消半個時辰,離得近罷了。


    “那端的是最好!”


    出乎張翊均的意料,李商隱竟兩眼放光,讓張翊均一時以為自己居然遇到了同道中人,李商隱頗有些自得地道:“我唐以老子李耳為先祖,別看義山現在這樣,某卻是隴西李氏,若細看族譜,卻也是皇唐宗室哩!因此義山每逢道觀,必拜三清,何況此次入京,本為趕考,若能求得一卦……”


    “行行行,我帶你去。”張翊均見李商隱又有停不下來的趨勢,連忙抬手打斷話頭。兩人爾後直出光德坊,沿著安化門大街,順著出城的人流,向南而去。


    在錦繡繁華的街上走了有些工夫,方才一路東張西望的李商隱這時帶著些好奇問道:“翊均兄,義山昨晚聽錫叔講到,翊均兄之前獨自離家闖蕩足有三載,聽聞還當上了西川帥府幕僚,可是事實?”


    “此事不假……”


    “佩服啊……”李商隱不由得麵露崇敬,“不瞞翊均兄,別說三載,義山九月離家,出洛陽,走潼關,入長安,至今不過月餘,卻已思鄉心切……”


    張翊均眼神一愣,他沒想到看似整日無憂無慮的李商隱竟也會思鄉,而且佩服他的竟是這一點。


    張翊均心裏歎了口氣,思緒不由迴想起西川的種種,竟有些悵惘地暗暗苦笑。彼時他潛藏維州,身處苔原;即便時值春夏,夜裏仍寒風刺骨,腥膻滿地,在那裏數不清的日夜,他又如何不曾思鄉?


    “阿娘早逝,”許是被這未冠少年的真誠所打動,張翊均竟也開口道:“有時候我也會憶起,小時候,在長安的別業,同阿姊和阿爺中秋時節一起祭月賞月,好不快活。甚至我也會懷念,平康裏的窈窕清倌,西市署的胡姬酒肆……”


    見張翊均似是打開了話匣子,李商隱不由追問:“那翊均兄為何又要獨自出門闖蕩?”


    張翊均微微抬首遙望著長安上空萬裏無雲的蔚藍蒼穹,在遠處西南角的方向還綴著幾支燕尾風箏,淡淡道:“若是生在長安,死在長安,我也不會知道,這天地,這麽大……”


    先後經過了通義、興化、崇德三坊後,前方不遠處便可見車水馬龍的安化延平十字大街。


    而李商隱仍在滔滔不絕:“對翊均兄誠言相告,義山平生所願,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若真能如郭子儀郭令公、李泌李鄴侯那樣,佐人主,挽狂瀾,那自是最好……”


    張翊均瞅了眼李商隱,淺淺一笑,並未說什麽。而李商隱話到此處,不由得頓了頓,細思片刻後接著道:“不過若是命中注定隻能成小家小業,倘能無憂無慮,義山……卻也無憾……”


    李商隱說完,卻許久不見張翊均有所表示,這才發現張翊均早就不在自己身側,急忙停下腳步,左尋右尋,直到他迴身看去,才看到張翊均正立在離他足有十幾步遠的位置。


    李商隱以為自己方才失言,難道自己說什麽不該說的了?連忙走過去,不及他相問,張翊均隻是向東側大街一指,“該左轉了。”


    一入崇業坊,玄都道觀高聳的白漆青瓦院牆便可遠遠望見,時辰仍早,往道觀奉香的香客還未有很多,觀內道童們正在清掃道觀門前的落葉,兩人便不由分說,直往觀門而去。


    李商隱想起劉禹錫十數年前的詩作,還自己加了些新樂府的調,吟唱起來:“‘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迴……’”卻在繞過影壁之後驀地止住了。


    與李商隱心中所想大相徑庭的是,此時的玄都觀內遠非往昔的桃樹滿園,目之所及,院牆角落唯菟葵燕麥,觀內滿地皆蒿草菜花。除卻內裏的建築形製和偌大的觀園殿宇,倒與普通的道觀無甚相異。


    “啊這……”李商隱連忙扭頭向張翊均確認似的問道:“此處當真是玄都觀?”


    在得到張翊均再三肯定的迴答後,李商隱臉色難掩失望:“這、這觀內和劉刺史詩中所寫截然不同啊!”


    “太和二年,劉禹錫入京後不是又作了一首嗎?”張翊均背著雙手,同李商隱跨過山門,不由地哂笑道:“‘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今又來。’玄都觀早就是如此了。”


    “可是義山在東都的時候與劉刺史有過一麵之緣,我本以為那不過是一時的,誰曾想……”李商隱而後環顧張望著滿園的菜花,竟出神地凝望了足有半晌,搖頭歎道:“太可惜了啊。”


    張翊均也站在李商隱身旁,不覺憶起三年前的上元節,同潁王來此地賞花燈的場景。


    張翊均正想間,忽覺身後似有急切的腳步聲,張翊均急忙下意識地側身,爾後便見有一玄衫男子步速迅疾地走過,同張翊均幾乎擦肩而過,爾後沿著道觀子午中軸石板路直向靈官殿而去。


    那玄衫男子頭戴深青襆頭,身材偉岸,看起來雖不曾膀大腰圓,卻也較常人魁梧幾分,而且身高怕是要比張翊均高出半頭,不過由於方才擦過去不過一彈指工夫,張翊均並未有機會看清那人樣貌。


    “莫不是觀內道士?”李商隱見狀怪道:“不過這廝……至於這麽著急嗎?”


    張翊均內心卻略有狐疑,雖然此時距離奉香時辰仍有小半刻工夫,觀內香客不多,卻也有老有少男女十數位,大多都在緩步閑聊,靜候最內三清殿開啟。長安道觀內素來秉承清淨無為,離境坐忘,安靜自然為本,因此絕少有像方才那玄衫男子一般如此疾步孟浪的,若要為玄都觀道長撞見,少不得要被“請迴”。


    不過……盡管適才那玄衫男子從張翊均身前一霎而過,張翊均卻瞥見他的右耳下方,似乎失了耳垂,倒不知是天生若此,還是被後天割去的。


    恰在張翊均細想的工夫,從他們二人背後竟突然傳來一陣輕蔑的嗤笑:“怪也!而今玄都觀竟都已經破敗到此等境況,且須窮酸舉子來供奉香火的地步了?”


    此言甚是刻薄,還帶著些不屑,張翊均和李商隱同時迴頭看去,隻見不知何時他們二人身後來了數名男子和一名看似未及桃李年華的少女,那領頭的錦袍少年衣著華貴,身穿素色繡竹綾羅錦袍,外罩一絲綢披風,腰佩金鉤,看樣貌似同李商隱年歲相仿。


    少年鼻尖筆挺,臉圓而小,尚未褪盡青澀之氣,眉眼倒與他身後的那女子很是相似,讓人不由猜測是否為兄妹或是姐弟。而在這二人身後則跟著數名家仆模樣的跟班。


    那領頭的少年見張翊均和李商隱迴頭,更是麵露輕佻,刻意將眉頭微微上挑,輕蔑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掃了幾迴。


    張翊均從這少年衣著便能看出來他出身不凡,顯然他是見張翊均和李商隱都身著平民所穿常服,身上及腰間蹀躞又無甚贅飾,因此便敢那般譏諷。


    張翊均出身自不必說,為人本也低調,因此聽聞這少年的挖苦卻並無怒氣,便主動地側跨一步讓開中軸石板路。


    誰知李商隱竟咽不下這口氣,眉頭像受到極大侮辱似的皺了皺,心中頓生無名之火,寸步不讓不說,立時學著那少年的語氣,反唇相譏道:“奇哉!而今玄都觀內真真是破敗了,竟須紈絝浮浪來供奉香火,方能延續……”


    李商隱話音剛落,那少年臉色先是驚詫,爾後立刻陰沉了下去,在他身後的惡仆更是手指著李商隱破口大叫道:“大膽酸儒!竟敢對琅琊王孫出言不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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