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沉沉。


    延禧宮外,依稀有寒鴉聲傳了進來。


    在景仁宮折騰一整日,安陵容本該十分疲憊的,卻罕見的沒什麽睡意,斜斜地倚靠在貴妃榻上,看著窗外的星河,有些發呆。


    不多時,外頭杏兒走了進來,手裏端著宵夜,臉色複雜。


    “寶娟隻剩一口氣了。”


    安陵容一怔。


    她手裏拿著的筐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給孩子做了一半的鞋襪散了出去,落到了筐子外麵。


    從傍晚起的不安,在這一刻落到了實處。


    她早就在想了,進了慎刑司的寶娟,勢必是走不出來的了。


    “她還在慎刑司?”


    安陵容問著,忽然起身。


    “是。”


    杏兒頷首應了。


    “去見見她吧。”


    安陵容自顧自躋了鞋子往外走,杏兒嚇了一跳,本來隻是順嘴提一句的,誰知安陵容反應這麽大。


    “小主,都這麽晚了,那兒可是慎刑司呢,審問犯事宮人的地方,十分醃臢……”


    杏兒不大樂意看安陵容去那裏。


    “……”


    安陵容卻沒迴答,隻是隱隱歎了口氣。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以前。


    她不受寵時,是寶娟一次次哄她,說英雄不問出處,從來都是對她不離不棄的,冬日裏主仆倆一起做刺繡拿出去販賣換了銀子買炭火,讓寒冷的冬天不再那麽難熬。


    雖然安陵容知道,寶娟這樣跟著她,並非完全是忠心於她。


    但……


    都到今天了呢。


    安陵容踏著月色,她想,怎麽都是該去送送寶娟的。


    兩輩子的情分,道個別吧。


    慎刑司裏。


    安陵容突然到來,令那兒的精奇嬤嬤嚇了一跳,趕忙過來賠笑招唿道:“柔貴人怎麽來了?”


    “這兒髒兮兮的,您小心。”


    安陵容掃一眼那精奇嬤嬤,令杏兒塞了一包銀子給她,又淡淡道:“我來見寶娟的,她在哪裏。”


    “這……”


    一聽寶娟的名字,精奇嬤嬤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這一包銀子實在是沉甸甸的,她藏在袖子裏的手掂量一二,到底是心一橫,道:“她快不行了。”


    “小主跟奴婢過來吧,許是還能說上幾句話的。”


    “嗯。”


    安陵容也不廢話,扶著杏兒的手,穿過慎刑司深處一間一間低矮的牢房,來到了關押寶娟的地方。


    雜亂的稻草堆上,寶娟歪歪地坐在上頭,靠在牆上,頭發披散在臉上,整個人身上滿滿的都是鮮血。


    隻靠近些許,都能聞得到腥味,透過高高的窗戶裏照進來的月光,安陵容還能夠瞧得見寶娟被鞭子打得翻開的血肉。


    實在是一片模糊了。


    “寶娟。”


    她喚了一聲。


    先前還靠在那兒仿佛了無生氣的人,忽然身子一震,朝著安陵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她身上很髒。


    但,那對眸子,還是烏黑帶著些許亮光的,仿佛是沒有想到,安陵容會來送別她最後一麵。


    “杏兒。”


    安陵容緩緩放開杏兒的手,柔聲道:“我有些話想要對寶娟說,你先去外頭守著吧。”


    杏兒不太放心,但安陵容眼神堅決,杏兒也隻好一步三迴頭地走了,在比較近的地方站著,捂著耳朵。


    安陵容被杏兒逗得微微揚唇,而這時候,伴隨著人緩慢拖動鐵鏈的細碎聲音,寶娟已經來到安陵容的麵前了。


    寶娟還是有些警惕的。


    仿佛,是在想,安陵容會問她什麽。


    誰知。


    寶娟都想好了,要是安陵容問她,指使她的人到底是誰,她一定不能迴答的時候,安陵容卻是拾起地上的殘羹冷炙,想要喂她喝水。


    “你家裏還有人嗎?”


    安陵容拿起勺子,盛了一口並不怎麽幹淨的水,送到了寶娟的麵前。


    寶娟怔住了。


    她愣愣的,看著安陵容,又看了看那水,顯然是沒有想明白,安陵容問的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問題。


    “你若是擔心你不在了,沒人照顧你的家裏人,你可以告訴我,我會派人送一些銀子給他們的。”


    安陵容耐著性子,等待著寶娟喝水與迴答,又緩緩道:“不過……你都不在了,皇後應該也很難會照拂他們了吧?”


    寶娟又是一怔。


    旋即,一陣陣刺骨的冰涼,爬上了她的背脊。


    小主什麽都知道!


    皇後,皇後!


    自己這一枚棋子無用了,這世上隻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那她的家人……


    “小主,小主!”


    寶娟想說話,她的一雙手死死地抓住麵前的牢籠,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告訴安陵容。


    但,她的動作太大了。


    慎刑司的精奇嬤嬤一下子被驚動了,趕忙小跑過來查看到底是怎麽迴事,對著寶娟斥責道:“好好的鬧什麽!”


    “小心傷著柔貴人了,皇上株你九族!”


    一語驚醒。


    寶娟哽咽著,哽咽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主,小主……”


    她看著安陵容,嚎啕大哭。


    寶娟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漸漸的似乎是沒力氣了,抽噎聲漸漸小了,倒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


    高高的窗戶上,灑下的一束月光正好照在寶娟的臉上。


    她哭過,臉上的血汙倒是少了許多,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幹淨漂亮了,她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了。


    就是,不那麽安詳。


    精奇嬤嬤湊近了過去,探了探寶娟的鼻息,身子一縮,走到安陵容的身邊,低聲稟報道:“小主,寶娟已經死了。”


    “嗯。”


    安陵容緩緩起身。


    她蹲得久了,一雙腿都有些麻,她看著地上的殘羹冷炙,那是寶娟的最後一餐了,可惜她剛剛想喂寶娟喝口水的,寶娟都不曾有機會喝下去。


    寶娟以前還喂她喝過很多水呢。


    想到這裏,安陵容扶住了杏兒,不再去看剛剛那個提醒寶娟,會“株九族”的精奇嬤嬤了,二人再踏著月色,離開慎刑司。


    月色皎潔。


    安陵容看著這月,一滴無聲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杏兒看得嚇了一跳,不太明白。


    小主其實好像,對寶娟的態度,格外複雜呢。


    “小主?”


    杏兒有些不安地拉了拉安陵容,想問,又有些不敢問,怕觸及了安陵容心裏的痛。


    “沒事。”


    安陵容並未去擦拭眼角的淚珠,隻是反手握住了杏兒的手,掌心有暖暖的溫度傳來,令她稍微覺得舒服了一些。


    “走吧,我們迴延禧宮。”


    她說著,帶著杏兒迴去了。


    當晚,安陵容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迴到了從前,她背叛了甄嬛,依靠皇後,卻被後宮眾人唾棄。


    陪在身邊的,唯有一個寶娟而已。


    這夢十分可怕,但可怕之餘,寶娟卻是她這個可怕的夢裏,唯一能夠帶給她少許溫暖的人。


    夢醒來時,外頭剛好天亮。


    陽光溫暖和煦,一張滿是笑容的臉在這個時候闖入安陵容的視野。


    杏兒手裏端著洗漱的水,笑著快步進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問道:“小主醒啦?奴婢服侍您洗漱吧!”


    “今早想用什麽?奴婢吩咐廚房做了蛋羹、烤了紅薯,還有燕窩牛乳呢。”


    杏兒嘰嘰喳喳,喋喋不休說了起來,吵吵鬧鬧的。


    看著杏兒,安陵容笑了。


    她以前隻覺得寶娟靜靜的很好,說話做事從不拖泥帶水,自然是十分幹練的。


    現在杏兒這樣……


    “隨你。”


    安陵容腦袋疼了疼,恨不得用手指去戳杏兒的額頭,笑罵道:“才睡醒還迷糊著呢。被你這麽一吵鬧,就不困了呢。”


    “不困正好呀。”


    杏兒沒大沒小,拉拔著安陵容起來,指著外頭晴好的陽光,又嚷嚷道:“用了早膳,奴婢正好陪著小主出去走走呢。”


    “小主整日的不愛動,以後小阿哥都要成個懶漢了呢。這時節,禦花園的芍藥開得很好呢,還有月季,要是在圓明園就好了,那兒的荷花也……”


    真是鬧騰。


    安陵容聽得啞然失笑,隻好隨杏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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