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門把持軍伍,此事由來已久。於飛的舉措,說白了,就是與天下將門為敵。韓琦久在軍中,早經多見多。對將門嘴臉,最是清楚不過。當年,韓琦初到軍中,可是受夠掣肘。


    軍伍中,中高級將校,皆有跟腳。不是哪家大族親戚,就是勳貴將門子嗣。表麵上,恭恭敬敬,唯命是從。轉過臉兒,對狗屁文官一屑不顧。陽奉陰違,偏叫你無可奈何。


    韓琦為何殺人?不殺不行啊。軍伍被將門把持,幾乎所有中高級將校,都是將門之家子侄。這些人,抱成一團,同聲連氣。最艱難之時,甚至韓琦,連一個指揮的兵力,也調遣不動。


    號令不行,不殺無以立威。


    由此,搏了個“軍中有一韓,聞之人膽寒。”這是誇耀韓琦嗎?當然不是,這是軍伍發泄,惡心他呢。


    這樣的將門,動得了麽?皇帝都動不了,何況一個皇子?


    於飛斬將奪旗,勇冠三軍。如今,被軍伍捧著敬著。因為,這是為軍伍貼金。於飛越勇猛,軍伍越值錢。將門跟著水漲船高,何樂而不為?但是,他們絕不會容許,自家利益受損。


    軍伍之地,是將門立身根基。一代一代,戰場搏殺,生生拿命拚出來的基業,豈容他人染指?冗兵一事,愁倒多少大臣?皇帝夙夜難眠,耿耿於懷,卻不敢輕下裁兵之命。


    一著不慎,軍伍將大亂。趙家江山,頃刻顛覆。


    “殿下此法,當慎之又慎。”韓琦沉聲說道。


    “相公認為,此法不可行?”於飛問道。


    “非是不可行,而是後果沉重。我大宋,承擔不起。”


    “相公,可是顧慮將門?”


    “不止是將門。”韓琦說道,“我大宋立國,已將近百年。這百年來,將門著力經營,多方聯姻。宗室、勳貴,文官清流,甚至市井商賈,皆是沾親帶故,無不牽係甚深。”


    韓琦有些激動,說著站起身來。


    一旁的於飛,也跟著起身,垂手立在韓琦對麵。


    “今時今日,將門之勢力,盤根錯節、無所不在,牽一發而動全身。殿下立軍事指揮學院,卻是要動其利,需得謹慎。”


    “相公此言,老成謀國,小子謹記。”於飛躬身行禮。


    “不過,”韓琦一看於飛神色,就知他聽進了心裏。不由嗬嗬一笑,接著說道,“殿下此法,也未必行不通。”


    於飛聞聽,心裏就是一翻白眼兒。


    有話不能好好說麽,非得嚇唬我一迴?麵兒上,卻是恭敬。忙跨前一步,躬身施禮。“小子識淺,還請相公指教。”


    “殿下方才所言,入學者,皆指揮使以下。”韓琦對此,似是非常滿意,點點頭說道,“學成之後,授指揮使之職。”


    “不錯。”於飛點頭應道。


    這是無奈之事,不得不如此為之。


    如今天下,兵書之類,少之又少。而且,被朝廷嚴控。貧家之子弟,讀書都是問題,何能讀到兵書?


    但勳貴將門不同,他們世代軍伍。一代一代,積累下大量兵書戰策。對後代子嗣,更是言傳身教。一些臨戰法門,視為獨家之密,從不會外泄。他們把持軍伍,不是沒有道理。


    建立軍事指揮學院,是從將門手中,搶奪利益。是以,於飛不敢起點太高,怕激起將門對抗。因此,他設定指揮使之職,不涉及高級將領。想來,還不至於,讓將門心生不滿。


    “去年,朝廷曾立武學,仿效科舉,以兵書、弓馬、武藝誘誨學者,選拔良才,以充為國用。然事與願違,武成王廟學生寥寥、幾可羅雀,終是作罷。殿下可知,是為何故?”


    這事兒,於飛聽說過。他的皇帝爹爹,聽從範仲淹建議,下詔置武學於武成王廟,並以阮逸為武學教授。


    但自建立以來,遭到許多士大夫責難。他們“以為古名將,如諸葛亮、羊祜、杜預等人,豈嚐專學、,立學無謂,故亟罷之。”士林領導輿論,一時群起攻之。


    於是,出現了“英豪”恥於就學的怪象,入學者寥寥無幾。不得已,範仲淹再次建言,武學“不須別立”。皇帝下詔,罷武學,改阮逸兼國子監丞。其有願習兵書者,許於本監聽讀。


    “軍伍醃臢,羞與之為伍矣。”韓琦歎道。


    但於飛的想法,與武學不同。學生來自軍伍,不虞生源匱乏。學成後,擢升指揮使,乃是一條升遷渠道。怕是一個名額,也要為之搶破頭。所以,韓琦說,未必行不通。


    “相公之慮,莫不是讓利?”於飛笑道。


    “殿下果然聰慧。”韓琦哈哈大笑,“所慮者,將門掣肘也。若能仿效股權之法,讓利於將門,此法可成矣。”


    當初,於飛提純果酒,製出玉堂春。海量的暴利,讓無數朝臣商賈眼紅。紛紛上書,指斥皇家與民爭利,極言要關停作坊。但於飛給皇後出主意,讓利於文武百官,於是,群議立馬消停。


    如今的玉堂春,行銷天下。各家勳貴,掙的盆滿缽滿。


    隻有讓利,才能皆大歡喜。


    “若要將門不生事,讓利與他又何妨?”


    於飛淡然一笑,自信滿滿。現在這個時代,怕是不知道,何為政治思想教育。軍事指揮學院,將成為一座熔爐,什麽樣的材料,都會被烈火融化、淬煉、去蕪存菁,打造成新的鋼刀。


    隻有學成畢業,才可授指揮使之職。


    這條路一開,指揮使之職,就攥在學院手裏。基層武官任命,再不可能由將門把持。私相授受、挾恩圖報,這些弊病,也將受到一定遏製。最起碼,要到學院裏淬淬火。


    那麽遲早有一天,大宋武官,皆出於軍事指揮學院。


    “將門直係子嗣,可免試入學。”於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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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得兩日,於飛準備迴京。


    他一路跑到洛陽,又從洛陽跑到商洛。這一番耽擱,時日可是不短。如今已進入八月,必須迴京了。話說,他連番違旨,擱一般人身上,八條命也沒了。想必迴京後,少不了被責罰。


    平戎軍奉旨平亂,卻不能與他同行。亂兵已經打散,但郭邈山尚未抓到,差事自不算完。他們還得停在這裏,等著朝廷旨意。或是迴京,或是迴長安大營,現在還不得而知。


    這日一大早,柳禮跑進中軍,滿臉喜色。


    “都使,邢況到了。”柳禮說道。


    “哦?他們也來了?”於飛一愣神兒。


    “前鋒哨騎迴報,邢況已過盧氏縣。”柳禮說道。


    “跑的倒是不慢。”於飛嘟囔著,起身向外走。


    現在商洛,已經沒有戰事。邢況即便到來,也是無用。但如今,平戎軍受韓琦節製,邢況的行止,得韓琦決定。沒有幾步,到了韓琦中軍大帳。說明情況後,韓琦也是頭疼。


    來吧,無用武之地,徒耗錢糧。不來,那派去哪裏?


    “殿下不日迴京,不能沒有護衛,不如帶迴京去。”韓琦思忖片刻,說道。“種詁等人,也一同迴去。”


    “這?”於飛倒是沒想到。


    “戰事已止,平戎軍多有功勳,迴京受賞,理所當然。”


    “多謝相公厚愛。”於飛抱拳說道。


    韓琦請功的奏折,早已送去京城。但是路途不近,等到朝廷迴複,還不知到何時。平戎軍先行一步,倒是無可厚非。


    於飛道謝,卻是為著袁文慶之事。


    韓琦將此事,定性為袁文慶叛亂。其一幹黨羽,盡數捉拿,交由朝廷處置。至於低層軍兵,韓琦沒有追究。但是,他們畢竟參與了叛亂,不適合再留在軍伍,皆解除了軍籍,遣返迴鄉。


    對於幕後之事,絲毫沒有提及。


    一則,沒有鐵證,入不了罪。二則,揭開此事,等於撕破臉。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刺激對方,更加變本加厲。如今朝堂上,儲位之爭愈演愈烈。韓琦不希望,於飛卷入是非之中。


    這一番心思,卻是對於飛的保護。


    “殿下此番迴去,怕是不能再領兵。”韓琦輕歎。


    朝堂上,對二皇子領兵,一直喊打喊殺。認為,這是壞了祖宗規矩。更有朱家一幹勢力,借著陝西大旱,牽強附會,妄言二皇子在青州屠戮軍兵、有傷天和,是以上天降下災難。


    韓琦對此,嗤之以鼻。


    但時人篤信鬼神,對上天充滿敬畏。這件事,被有心人大加渲染,肆意傳播。如今京城,百姓眾說紛紜,對二皇子褒貶不一。


    然而就在此時,範仲淹、宋祁等人,提出了異議。在他們眼裏,二皇子天縱之姿、驚才絕豔,乃是儲君不二人選。當以儲君規範,進行教導和指引。淳淳君子,才是理想的儲君。


    領兵征戰之事,不合祖宗規矩,自然不能再做。


    韓琦很是錯愕,未想到範仲淹等人,竟是這般想法。


    因為此事,韓琦和範仲淹,頭一次起了爭執。一時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韓琦看到的,是重振軍伍的希望。而範仲淹,則更希望二皇子,符合士大夫理想的標準。


    崇文抑武,是大宋太祖,定下的國策。曆任皇帝,無不貫徹削弱武將,重用文臣的治國思想。士大夫們,得到振興儒學良機。在朝堂之上,時刻秉持儒家思想,並以此為行為標尺。


    其中,與人主共治天下,被極力提倡。


    科舉取士,使儒家門生,遍布朝堂,話語權日重。出現了權歸人主、政出中書,天下未有不治的格局。這樣的格局,與儒家倡導君臣相輔、非君王一言獨斷的追求高度符合。


    更因此,不誅大臣、言官,開曆史先河。


    儒家之興盛,得自皇權的妥協。儒家弟子,無不以此為榮。斷不能允許,這種局麵被破壞。所以,他們教導皇子,皆以諄諄君子,為行為之規範;以尊師重教,為道德之標準。


    帝王垂拱而治,是儒家之理想,而非殺伐果斷。


    於飛對交出兵權,早有心理準備。此前,宋祁追到彭城,奉旨勒令於飛迴京。那時,宋祁就曾說過,祖宗之規矩,皇子不領兵。極力勸誡於飛,修身正性,立身以德。


    告辭出了中軍大帳,於飛有些悶悶不樂。


    他正想有些作為,卻要交出兵權。這事兒想來,總是氣悶。由不得,對他的老祖宗,也是腹誹不止。一路垂頭耷腦,提不起勁來。軍營裏的熱鬧,一下子覺得,離他很遠很遠。


    “這是怎麽了?”秦紅英瞧見,詫異問道。


    “咱們要迴京了。”於飛懶懶的說道。


    “迴京?這是好事啊,怎的像是霜打了?”一聽要迴京,秦紅英很高興。歪頭看著於飛,很是不解。


    “沒事,姐姐收拾行裝吧,明日一早啟程。”於飛說著,邁步往帳中去。秦紅英跟著進來,突地想起一事。


    “方才,有人給你師傅送信。”秦紅英說道。


    “何人送信?”於飛一愣。


    “聽說,是從環州來。”秦紅英不確定。


    “環州?定是師娘來信。”於飛驚喜,撒腿往外就跑。


    一路跑到種詁帳前,掀簾而入。一抬眼,剛要說話,卻猛地發現,賀五兒正站在帳中。“五叔,原來是你來了?”


    於飛歡叫一聲,一把抱住賀五兒胳膊。冷不丁,瞧見書案後,種詁竟滿臉是淚,手中抓著信紙,神情很是痛苦。於飛嚇了一跳,一眼看向賀五兒。“五叔,發生何事?”


    “昆哥兒,大帥他,舊疾複發。”賀五兒剛說一句,已紅了眼。哽咽著,竟說不下去。一把抓下頭巾,捂住臉蹲在了地上。


    “師傅,大爹爹他?”於飛驚問,一下撲到桌前。


    “昆哥兒,你大爹爹他,病勢危急,怕是,怕是。”


    種詁說著,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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