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柳禮所料,於飛沒有迴洛陽。一聲令下,親衛營開拔,直奔商州而去。話說,平戎軍走了半個多月,一點消息沒有。於飛牽掛種詁安危,不去商州看看,如何肯心甘?


    紀覽以參軍之職,留在了盧氏縣。


    籌建刀劍工坊,諸事繁雜,不是一朝一夕。況且,鐵礦備案、工坊營造、物資糧草,一應事務,都需要官府協助。僅憑紀覽一人,再大的本事,隻怕也是寸步難行。


    平戎軍,隸屬侍衛親軍司。如今戰時,歸陝西安撫司調遣。於飛成立刀劍工坊,須上報陝西帥司,同時,呈文侍衛親軍司,以確定人員編製、武器裝備、糧餉俸祿。


    因涉及兵器製造,侍衛親軍司收到申請,還得行文兵部、鹽鐵司、軍器監,一套流程下來,可不得一年半載?


    曾經成立神臂弓工坊,有韓琦、狄青相助,更有種詁處置瑣事。於飛本人,從來就是甩手掌櫃。這其中的繁瑣,想想就頭疼,哪有耐心親自處置?所以小手一揮,全甩給了紀覽。


    所幸,紀覽對文牘之事,頗有了解。自然,一應請示文件,都有他起草,於飛隻管蓋上印鑒。但行文流程漫長,自不能幹等。是以於飛走之前,派人給狄棐送了封信。


    信上言明,臥牛寨已被收編,隸屬平戎軍一部。暫編五營,由參軍紀覽帶領,籌建刀劍工坊。伏牛山方圓百裏,列為軍事禁區,無關人等,嚴禁靠近工坊。


    臥牛寨上萬人口,統統編入戶籍,歸河南府管轄。


    狄棐當真大喜過望,治下多出萬餘人口,可是一樁政績。年終考績,必能得到朝廷褒獎。對此事,不僅不會掣肘。而且出錢出糧,全力支持。能夠賣好皇子,何樂而不為?


    何況,還有巨大的好處,一下砸在腦袋上。


    伏牛山山高林密,盜匪橫行,卻是河南府的噩夢。


    行商過客,飽受傷害。更有如飛龍寨,專撿著大戶下手。河南府年年剿匪,年年無功。哪一任都曾因此,受到朝廷斥責。曆年考績磨勘,不是中下,就是下下。升遷受阻,備受折磨。


    現在好了,臥牛寨被收編,頭件事,就是出兵剿匪。


    當然,兵甲軍械,輜重糧草,都由河南府補給。


    臥牛寨本是山匪,對伏牛山大小勢力,那是了如指掌。如今方圓百裏,都被列為禁區,自然不容盜匪在側。


    出兵剿匪,一抓一個準,跑都跑不了。


    這等好事兒,狄棐怎會拒絕?睡覺都能笑醒。


    這裏的事,已不用於飛操心。紀覽領來的寨兵,於飛沒帶,全留在盧氏縣。他如今,帶著五百親衛,一人雙馬,向商洛狂奔。


    一日間,行進百多裏,已進入商州地界。


    眼看天色黑下來,於飛收緊馬韁,緩緩停下。估算一下路程,應有一半的距離。離著商洛縣城,還有不到百裏路程。


    “今夜,就在此紮營。”於飛命令道。


    不遠處,一條小河,蜿蜒而過。小河邊上,是一片林子。打眼望去,林子不見邊際,十分闊大。林中陰涼,正好歇馬。


    玉獅子精神抖擻,毫無疲態。看這樣子,跑到商洛去,也是輕輕鬆鬆。但是其他的馬匹,可沒有這能耐。一個個打著響鼻兒,垂頭耷腦。渾身上下,汗水淋淋。再跑下去,怕是得廢了。


    “都使,卑職帶幾個人,前麵兒去看看。”魏勝說道。


    “好。”於飛點頭,翻身下馬,向河邊走去。


    柳禮跟在於飛身後,卻一直扭著頭,望向魏勝等人。


    嘴裏,不停的嘖嘖有聲。這就是人的命啊,羨慕不來,柳禮心中暗歎。話說,十多人中毒倒下,魏勝卻是因禍得福。


    別的軍兵,此刻留在盧氏,且得慢慢調養。照謝蘊南所說,沒個一年半載,都不可能恢複。魏勝倒好,活蹦亂跳。不僅毒素祛除,而且氣血旺盛,力量大增。一雙大眼,精光閃閃。


    “這夯貨,不知疲累麽?”柳禮嘟囔著。


    “看那裏,你侄女婿幹甚呢?”於飛笑道。


    不遠處,盧勝站在水裏,半弓著身,正抱著戰馬的蹄子。看他那樣子,好似要哭出來。柳禮隻一眼,頓時明白出了啥事。


    猛地一拍額頭,叫道,“忘了,忘了。”


    這種事,柳禮也一樣遇到過。


    平戎軍的戰馬,蹄子上,都鑲了蹄鐵。騎兵長途行軍,根本不當迴事。但那時,臥牛寨剛入平戎軍,不知道啊。一場奔馳下來,馬蹄子磨的稀爛,心疼的直掉眼淚。


    戰場上,人馬合一,同生共死,最是親密戰友。


    蹄子磨爛,戰馬也就廢了,如何能不心疼?


    盧勝此刻,心都要滴血。從洛陽出發,行軍到盧氏縣。又從盧氏縣,急行軍到了這裏。他的戰馬,沒有蹄鐵保護,一路狂奔,蹄子終是磨得爛掉。再跑下去,戰馬就徹底廢了。


    柳禮走到跟前,抬起馬蹄看了看。


    “放心吧,戰馬沒事。蹄子清理一下,釘上蹄鐵。”


    “什麽蹄鐵?”盧勝聽的發懵。


    蹄鐵之事,屬於軍事機密。非平戎軍之人,絕不會告知。


    大宋騎兵不多,即便全用上蹄鐵,也提升不了多少戰力。


    但是一旦泄露出去,被遼人、西夏采用,敵人的騎兵,將更增威力。這對大宋來說,無疑會是一場噩夢。


    於飛也知道,這事遲早會暴露。但能遲一天,總是好的。


    等到虎蹲炮成功,自是克製騎兵的利器。到那時,即便敵人全裹上蹄鐵,麵對炮火打擊,也隻有狼狽逃竄的份。


    ——————————————————————————


    商洛,因有商山、洛水而得名。境內,峰嶺連綿,虎踞龍盤,乃秦楚咽喉,長安通往中原、東南諸地之要道。自郭邈山起兵,商洛淪為戰場,百姓罹難,十室九空。


    今年以來,陝西、河東大旱,饑民數百萬計。官府救濟不力,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百姓無生路,唯有造反一途。陝西商州張海,聚起數千饑民,殺官造反、攻占商州,開倉放糧。張海本是綠林,在商州地界,名聲響亮。沒有幾日,已經擴大到數萬人。


    亂起之初,一度直抵襄、鄧、均、郢各州。


    郭邈山、李鐵槍,一個個綠林豪強,紛紛加入。縱橫陝西、河東、京西諸路。每到一地,他們打開府庫、賑濟貧民,斬殺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聲勢浩大,滾滾直向洛陽,威逼京師。


    朝廷驚恐,派左班殿直曹元喆,重兵鎮壓。


    但是,曹元喆自到商洛,損兵折將,一戰未勝。兵甲軍械,丟棄無數,反倒裝備了亂軍。亂軍自此,如虎添翼,戰鬥更見勇猛。打的曹元喆抱頭鼠竄,根本不敢與之對戰。


    正是這個時候,韓琦受命宣撫陝西。


    種詁率平戎軍,進入商州平亂。大小十餘戰,殺散亂兵。郭邈山遭到重創,倉皇逃入深山。至此時,商州亂勢漸平。


    卻不料,光化軍、金州,又相繼爆發大亂。


    光化軍屬京西路,襄州乾德縣為軍治。指揮使邵興,受張海等人蠱惑,帶領麾下五百士卒,殺官造反。大開府庫,周濟貧苦百姓。不幾日,裹挾數千百姓,殺向興元府。


    一路之上,官軍不能敵,投降者無數。


    金州屬陝西路,距離商州,六百多裏。一夥亂兵,攻占了州城,盡殺城中官吏,奪取府庫兵甲。無數士紳大戶,被亂兵屠戮。


    韓琦得到消息,立即親赴金州。他判斷,這一夥亂兵,應該是張海、李鐵槍殘部。他們劫掠軍械、錢糧,意在往漢中逃。從漢中,而入蜀境,地勢險絕。亂兵一旦逃入,再難圍剿。


    漢中,乃天下糧倉,絕不能生亂。


    韓琦心急如焚,急調平戎軍,入金州堵截亂兵。


    命永興軍路、步軍副都總管袁文慶,坐鎮商洛,追剿亂兵殘部。


    袁文慶在此,還有另一個重任。集結兩萬兵馬,布置在丹鳳、山陽一線,防範光化軍亂兵,北竄與郭邈山匯合。


    如今,陝西亂事漸平,韓琦絕不允許,其死灰複燃。


    又行一日,於飛帶領親衛營,趕到了商洛城外。


    卻見城樓孤聳,城門緊閉,拒馬橫陳。城牆上,寥寥幾個守兵,抱著長槍,一副懶散狀態。官道之上,人影不見一個。


    這情景,亂兵還未平定麽?於飛心道。


    怎麽說,商洛也是大城,商貿繁華。如今城門不開,定然是亂兵未平。也說不定,剛剛遭受了攻擊?於飛心中,不由胡思亂想。對平戎軍,對種詁等人,愈發的擔心。


    以平戎軍戰力,這麽久,都不能平定?


    在盧氏縣,於飛見到過亂兵。論其戰力,根本不值一提。若說打不過他們,於飛堅決不信。這樣推斷下來,隻有兩個可能。第一,平戎軍沒機會出戰。第二,平戎軍出事了。


    “去,叫他們打開城門。”於飛著急了。


    城上守兵,早看見他們。正趴在城垛口,指點指點。或許,是因為禁軍服色,守兵不見慌張,卻也不去通報。


    “城上聽著,咱們是平戎軍,速速打開城門。”


    “平戎軍?”城上一聲驚唿。


    “休要使詐,平戎軍正在城裏,哪又冒出平戎軍?”一名將官打扮之人,出聲喝道,“再敢靠近,亂箭射殺。”


    “他娘的。”喊話的軍兵,低聲嘟囔,心中鬱悶。不想,竟有一天,自己成了冒牌的。“快快打開城門。”軍兵厲聲高喝。


    “嘭。”一支利箭,從城上射下,正插在軍兵腳前。軍兵低頭看了一眼,慢慢抬起頭。眼珠子瞪起,兇相畢露。


    “你他娘找死。”軍兵大喝一聲,噌的抽出長刀。


    平戎軍自成軍以來,何曾受過這待遇?堵在城外不說,竟敢放箭威脅。軍兵一昂頭,正想再說什麽,卻被人一把攔住。轉頭一看,卻是柳禮。“都使的身份,不許暴露。”


    柳禮一直在旁,城上的喊話,他自然聽到。


    柳禮攔住軍兵,是怕他說出“殿下在此”的話來。城中情勢不明,守兵對平戎軍,隱隱透出惡意。這種情況下,暴露於飛身份,可是太不明智。畢竟,身邊兵力太少。


    萬一城中有變,於飛立馬身陷危險。


    “撤。”正這時,於飛傳來號令。


    親衛營後隊變前隊,轉眼間,走了個幹淨。


    城牆上,將官眉頭深皺,一言不發。


    看著親衛營撤走,轉身下了城樓。吩咐一聲,翻身上馬,直奔城中而去。約莫盞茶功夫,到了一處軍營。


    他急著要見的人,乃是他的頂頭上司,指揮使範凱。進的帳來,將城門發生之事,一五一十,稟告了一遍。範凱吃了一驚,騰的跳了起來,難以置信。“確定是平戎軍?”


    “卑職敢以人頭擔保。”


    “有多少人馬?”


    “一個指揮,一人雙馬,錯不了。”


    “好,你在此等著,我去見大帥。”


    範凱匆匆而出,直奔中軍大帳,求見袁文慶。


    袁文慶五十多歲,膀大腰圓。一把胡須,灰白相間。踞坐桌案之後,雙目有神,威淩四射。雙臂撐著桌案,正瞪視著範凱。


    範凱一激靈,心道,大帥這是心情不好?


    下意識,範凱就想逃出去。袁文慶蠻橫霸道,積威甚重,人人懼怕。但想到平戎軍之事,隻能硬著頭皮,上前參見。


    “有話快說,說完滾蛋。”袁文慶氣兒不順。


    “大帥,重要軍情。”範凱忙說道。


    “屁的軍情,郭邈山又來了?”袁文慶罵道。


    “大帥,是平戎軍,平戎軍來了。”


    “你他娘的。”袁文慶怒不可遏,抓起酒盞,砸向範凱。“平戎軍都關起來了,又從哪鑽出來?”


    “大帥,是真的。”範凱苦著臉,連躲也不敢躲,任由酒盞砸在身上。“城外,來了一支騎兵,通名說是平戎軍。”


    “嗯?”袁文慶一驚,騰的站起。“沒有哄騙老子?”


    “卑職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哄騙大帥啊。”


    袁文慶終於相信,城外來了平戎軍,而且,還是一支騎兵。手捋胡須,眼神變幻不定。慢慢走了幾步,迴頭看向範凱。


    “有多少兵馬?”


    “一個指揮,一人雙馬。”


    “平戎軍,倒是真有錢。”袁文慶冷冷說道。


    他麾下騎兵,連驢都算上,也湊不夠一人一匹。一個指揮,一人雙馬,那就是千匹戰馬。誰見了,也得眼紅。


    “不過,他們又走了。”範凱低聲說道。


    “又走了?為何走了?”袁文慶問道。


    “他們叫門,城門上不給開。他們也不糾纏,轉身走了。”


    “去了哪裏?可有探查?”


    “卑職,卑職這就派人去追。”


    “追個屁。”袁文慶罵一聲,迴桌案後坐下。他手下啥德行,自己還能不知道?連城門都不敢出,還追?人家早走遠了。


    袁文慶咬咬牙,揮手讓範凱出去。獨自坐在帳中,陷入沉默。盤算來,盤算去,臉色陰晴不定。良久,袁文慶一聲長歎,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眼神變的堅定。


    從扣押平戎軍,他已經沒有退路。


    不論願不願意,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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