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漸亮起,微微的風,吹過範家村。風裏的血腥氣,嗆的人睜不開眼。即便過去了一夜,地上的血跡,也沒有凝固。一窪一窪的泛著黑紅,就像一隻隻仇恨的眼。


    範家村最東頭,挖了一個大坑。四百多號官軍,被押著,生生挖了半夜,將百姓的屍體,都收殮在這裏。


    十幾名年輕女子,跪在坑邊兒,哭的淒慘。但是,看向官軍身影,眼裏卻噴出火光。她們被官軍擄走,幸運的活下來。然而對她們來說,受盡屈辱的活下來,還不如死去。


    於飛趕到樹林時,大多女子已經死去。屍體雜陳、渾身赤裸,顯是遭受了非人折磨。剩下的十來名女子,也好不到哪裏。一個個氣息奄奄,怕是再晚來半天,也是性命難保。


    除了女人孩子,都是無頭的屍體。村中的男人,被官軍殺死,又割下了頭顱,裹了石灰,帶迴去報功。遍地的屍體,已分不出誰是誰,隻能挖了大坑,全葬在一起。


    “你們償命來。”女子的哭聲,陡然尖利起來。


    十幾個女子,猛然爬起身,衝向了官軍。仇人就在眼前,她們紅了眼睛,一把抓住,手撓牙咬,狀似瘋狂。被抓住的官軍,不敢躲、不敢逃,軟倒在地,淒厲的慘叫。


    一輪紅日,從地平線升起。


    範家村頭,一個巨大的墳塋,仿似被染成了紅色。墳塋的前麵,跪著數百官軍。麵無人色,抖如篩糠。在他們的身後,憤怒如潮。冰冷的長刀,已經架在脖子上。


    於飛冷臉肅立,手緩緩的抬起。聽了謝蘊南勸告,於飛不願再造殺孽。但此等惡行,他無法忍耐。這樣的惡魔,絕不許他們活著。不殺,對不起死難百姓。不殺,他過不了自己的關。


    謝蘊南就在不遠處,席地而坐,雙手合十,默默誦經。


    他沒有勸於飛,不是勸不了,而是不願勸。屠戮百姓,人神共憤。雖說殺人太多,有傷天和,但惡人不殺,天理何在?殺惡即為揚善,謝蘊南如此想著,默誦往生咒,超度亡魂。


    正這時,斥候來報。“有大隊兵馬接近。”


    於飛緩緩神,登上高處,向遠處眺望。看不見人馬的影子,但西邊的天空,揚起漫天煙塵。


    隻是片刻,悶雷一般的轟響,已經傳進耳中。大地在顫動,墳頭上新土,簌簌直落。大隊兵馬過來,於飛不敢大意。揮手做了一個手勢,弓箭營領命,迅快的列出箭陣。


    騎兵動了起來,一聲唿哨,向左側急進。他們要繞個弧線,占據有利態勢。若來的是敵人,他們將從側翼殺出。


    過了大約盞茶時間,大軍到了近前。估摸能有三四千人,旗幡招展,人喊馬嘶、殺氣騰騰。高挑的帥旗,寫著都巡檢使傅。


    前鋒一部騎兵,約有四五百人。一路衝刺,即便到了近前,也並不稍停。裹著巨大聲勢,直衝於飛軍陣。


    這般衝陣的架勢,敵意已分外明顯。


    弓箭營弓弩大張、嚴陣以待。邢況立在陣前,目測著距離。眼見對麵騎兵,已接近兩百步,仍然不減速。


    頓時一聲高喝,“神臂弓預備。”


    一百五十步,若還不停下,那就是敵人。邢況緊張起來,眼皮直跳,手心裏攥出了汗。稍一放鬆,手猛地抬起。


    四十具神臂弓,弓弦大張,鐵箭猙獰。


    射手個個身材高大,分為前中後三排。一旦發起攻擊,那就是三連射。以神臂弓的霸道,騎兵到不了跟前。


    森冷的鐵箭,閃著寒光,瞄準著前方騎兵。一百二十步,這是邢況的底線。敢踏入這個界限,他會毫不猶豫,下令攻擊。


    騎兵奔馳如雷,越來越近。邢況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一百五十步,騎兵倏地一分,劃出一道弧線,向著兩側奔去。繞了一個圈兒,返迴到了大軍側翼。


    隻差一點點,邢況就要喊出射擊。


    騎兵沒有攻擊,邢況略略鬆了口氣。但他不敢大意,狠狠盯著對麵。剛才的騎兵,惡意森森,他感覺的出來。


    對麵旗幟飛揚,大軍踏踏,離著三百步,緩緩停下。


    於飛站在高處,冷眼看著對麵。騎兵作勢衝陣,絕不是嚇唬人。隻要弓箭營稍有慌亂,他們一定會撞過來。


    到那時,自己這些人,怕是都不能活。


    臨時變向,當是被神臂弓嚇住。最關鍵,弓箭營寸步不移,箭陣不亂。想衝過來,得付出大代價。


    “還是不夠狠。”於飛低語,眼神不屑。


    對麵黑壓壓一片,人喊馬嘶。好半晌,隊伍算是站定,喧囂平息下去。一名騎兵離開大隊,前衝兩百步,向著弓箭營喊話。


    “統兵官何人?出來答話。”騎兵厲聲高喝。


    “你等何人?報上名來。”邢況跨前幾步,也是高聲斷喝。


    “放肆。”騎兵叱喝一聲,“京東路提舉都巡檢使,傅太尉在此,還不趕緊通傳,速令統兵官出陣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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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飛騎在馬上,聽著對麵報名兒,不由撇嘴。巡檢司也屬禁軍,他們的職責,是緝匪捕盜、維護地方治安。巡檢司疏於操練,毫無戰力。這樣的官兒,在延州邊地,連頭也抬不起。


    欺負百姓可以,真格上陣殺敵?還是算了吧。


    巡檢使前,加了一個都字,卻是不簡單。京東路各州巡檢,都歸其統轄。緝鹽查禁、江河巡防,權利甚大。


    想來平日,也是威風八麵,被手下人奉承,稱為太尉。但究其官職,充其量不過七品官。於飛七品翊麾校尉,平戎軍主將、副都指揮使,從哪裏論,也不比所謂傅太尉低。


    況且,兩人互不統屬,拜見一說,卻是扯淡。


    於飛與他,頂多算是友軍。若是平時,倒也可以交結一下。但此刻,於飛火冒三丈,正想找他晦氣呢。


    郭效武此部兵馬,隸屬青州巡檢司。都巡檢使,正是郭效武頂頭上司。於飛已經知道,傅太尉大名傅永吉,手掌數千兵馬。此次,受命剿滅叛亂,卻是連連大敗。


    傅永吉損兵折將,無法向上交代,搞不好,就要丟官去職。正自憂心忡忡,手下一幫將校,想出殺良冒功的法子。


    反正都是人頭,誰分得清,哪個是真的叛軍?


    傅永吉不支持、不反對,算是默認了。


    於飛一揮手,叫過一名親衛,說道,“取我官憑,去見傅永吉。告訴他,屠殺百姓的惡徒,已經被擒下,我請他來觀斬。”


    “屬下遵命。”親衛領命而去。


    足過去半柱香,傅永吉前唿後擁,疾步而來。見到巨大墳塋,傅永吉眼皮直跳,心裏的鼓,敲的更加厲害。


    他見到於飛官憑,就知道壞事了。種玉昆啊,白馬銀槍、勇冠三軍,官家禦賜一杆銀槍,天下皆知。這樣的人物,豈是他能惹?心中打鼓,猶猶豫豫,不敢去麵見於飛。


    於飛的話,說的殺氣騰騰。讓他去觀斬,斬誰?


    他豈能不知?郭效武雖被擒,但到底,有人逃了出去。


    傅永吉接到報信,片刻沒有耽誤,急急趕來。他心知肚明,殺良冒功一事,決不能露光。無論如何,也要壓下去。


    若是一般軍伍,一頓威懾打壓,自能無事。


    但平戎軍,他敢麽?官兒沒人家高,兵沒人家多。再看看陣前,一人高的弓弩,見都沒見過,正虎視眈眈的盯著。


    種玉昆其人,那可是斬將奪旗的主,西夏軍中殺進殺出,殺他還不似殺雞?但是沒辦法,不見不行。一個指揮的兵馬,都落到於飛手裏。這點兵馬,可是他做官的本錢,怎麽也得救迴去。


    “哈哈,真是不打不相識。”傅永吉到了跟前,滿麵笑容,打了個哈哈,抱拳說道,“下官傅永吉,見過種都使。”


    “他們可是你的人?”於飛指著郭效武,冷冷問道。


    郭效武看見傅永吉,真是見到了救星。嘶聲大叫,“太尉,救命啊。太尉,救命啊。”鼻涕眼淚,頓時滿臉都是。


    “混賬。”傅永吉上前,一腳踹翻郭效武。揮起手中馬鞭,劈頭蓋臉一頓猛抽。“你個混賬,如何敢得罪種都使?”


    於飛冷笑,看著兩人做戲,也不阻止。打了一頓,傅永吉轉過身,向於飛抱拳說道,“種都使,手下不成器,犯了都使虎威。下官帶迴去,必嚴厲處置,定給都使一個交代。”


    “他們迴不去了。”於飛說著,一揮手。


    軍兵得到於飛命令,長刀倏地揚起。雪亮刀光,晃的傅永吉一閉眼。冷不丁反應過來,急叫道,“刀下留人。”


    軍兵哪會聽他的?手起刀落,撲通撲通一串悶響,四百多顆頭顱落地,脖腔裏的血,噴濺而出,轉瞬流成了河。


    傅永吉張大嘴,瞪著眼,渾身抖如篩糠。


    “他們屠殺百姓,殺良冒功,不是傅太尉指使吧?”於飛的聲音,忽然冷颼颼的響起。傅永吉一個激靈,“不,不,絕不是。”


    傅永吉還了魂,指著郭效武的屍體,厲聲說道,“這些惡徒,竟敢殺戮百姓,天理不容、死有餘辜。”


    “既如此,他們的屍體,就有勞太尉收殮。”於飛翻身上馬,衝著傅永吉一拱手,“某身負軍令,不克久留,告辭。”


    輕輕一拍馬頭,玉獅子長嘶一聲,直竄而出。


    如一道流光,轉瞬已去的遠了。


    新兵營、弓箭營,慢慢收攏軍陣,一步步退去。


    藏在一旁的騎兵,轟隆隆奔出。


    忽的分出十數騎,衝到了墳塋跟前。彎腰探手,拉起地上女子,坐在自己馬後,追上隊伍,瞬間遠去。


    這些女子,留在這裏,活不下去。於飛早已下令,帶上她們一起走。軍中有醫護隊,總是她們的活路。


    傅永吉擦把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在方才,他感覺到凜冽殺氣,直刺的頭皮發麻、渾身發冷。那一刻,他恍惚覺的,自己已經死了,一股殺氣,狠狠的刺入了心髒。


    再轉頭看看,四百多具屍體,倒在血泊之中。從未有這一刻,他是如此的恐懼。陽光照在身上,也覺不到絲毫暖意。


    於飛迴到軍營,不再停留。一聲令下,大軍啟程,向沂州方向進發。狄青分兵時,早有籌謀。於飛這一部兵馬,待病情痊愈,不必向南匯合大軍,而是直接東去,兵臨沂州。


    叛軍不過烏合之眾,戰力不強。最讓人頭疼的,就是叛軍四處逃竄,難以剿滅幹淨。狄青的計劃中,正是分兵兩路、南北唿應,不斷向中間進逼。最終將叛軍困住,一戰而定。


    謝蘊南騎著馬,和於飛並轡而行。鄰近沂州外圍,謝蘊南倒像有了心事。皺著眉,也不說話,這可不像他。


    “前輩有何心事?說來聽聽嘛。”於飛問道。


    “唉,老夫是心痛。”謝蘊南沉聲道。


    “為何心痛?”於飛覺的奇怪。這謝蘊南年紀雖長,卻是像個老頑童,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為了何事,竟會心痛?


    “沂州寶泉寺,乃千年古刹。”謝蘊南說道,“隻是如今,卻淪入摩尼教之手,佛門染血,令人唏噓啊。”


    “佛門勝地,那也不關你事,你為何心痛?”


    “老夫乃是佛徒,如何不能心痛?”


    “又喝酒、又吃肉,算甚的佛徒?”於飛戲謔說道。


    謝蘊南氣急,再不搭理於飛。獨自縱馬,向前竄去。但於飛很好奇,謝蘊南為何心痛,勾起了他的興趣。一拍馬頭,又追了上去。纏著謝蘊南,不時的撩撥。到了晚上宿營,終是得逞。


    原來,謝蘊南結發的妻子,就是在寶泉寺,與他相遇。兩人相識相知相愛,最後結為夫婦。謝蘊南再到此地,觸景生情。


    “那也應是美好迴憶,怎會心痛?”於飛又問。


    謝蘊南板起了臉,再不開口。渾身上下,冷氣嗖嗖,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於飛越發好奇,心裏跟貓抓似的。


    “前輩,不如趁此月色,咱們夜遊寶泉寺?”


    “哦?夜遊寶泉,確是不錯。”謝蘊南心動。


    “這就走?”於飛問道。


    “走著。”謝蘊南縱身,已竄了出去。


    此地,離著沂州,已經不足五十裏。以他們的腳程,個吧時辰就能趕到。溜達一圈兒迴來,天怕是還沒亮呢。隻見原野上,兩道淡淡身影,恍如流光一般,直奔沂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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