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訊室。


    吳敬中在上首坐了下來,洪、餘等人分列左右,李涯則靠在門口,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陸橋山盡收眼底,心頭狂喜。


    李涯慌了。


    看來沒抓錯人,天助我也啊。


    “陸處長,說說吧。”吳敬中看向陸橋山。


    “是這樣的,我們在監控徐遠山的宅子時,發現了這個人。


    “懷疑他跟董成很可能有過接觸。


    “經查,我們發現他藏在鼓樓的戲班裏。


    “隔壁戲班的班主也如實交代。


    “可謂人贓俱獲。”


    陸橋山誌得意滿,聲音也比平時高了兩分。


    “李隊長,你不正在找證實董成身份的人嗎?


    “橋山可是幫了你的大忙。”


    吳敬中指了指李涯,笑道。


    “陸處長,謝了。”李涯麵無表情道。


    “這就對了嘛。


    “團體即家庭,同誌即手足。


    “就是要守望相助,這樣才能事半功倍。”


    吳敬中笑著點了點頭。


    “是,那要不看看他是誰?”陸橋山燦笑道。


    “嗯。”吳敬中擺了擺手。


    一旁的刑訊室走到了犯人跟前。


    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刑訊員一把掀開了那人的頭罩,卻是一張年輕、慌亂的麵孔。


    “這……”


    陸橋山手一指,人傻了。


    餘則成、洪智有也是心涼了半截。


    甚至都看不懂李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橋山,審審吧。”


    吳敬中按捺內心的失望,笑容依舊平和。


    “說。


    “你是不是紅票,你來津海的任務是什麽?”


    陸橋山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嚼了他。


    “李,李哥,救我啊。”那人嚇的神魂皆冒,渾身像篩糠子一樣顫抖了起來,眼神躲躲閃閃跟見了群鬼一般。


    “李哥?


    “叫的還挺親切啊。


    “李隊長,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陸橋山冷冷看向李涯。


    “陸處長,我不知道你的情報是從哪來的。


    “這人叫張文順。


    “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哥哥,前段時間,我受這位朋友之托把他帶到了戲班子謀份生計有問題嗎?”李涯道。


    “謀一份生計。


    “那為何要鬼鬼祟祟藏在破柴房裏?”陸橋山喝問道。


    “怎麽說呢?


    “這個人之前得過癔症,哦,用洋大夫的話說,叫心理病。


    “怕跟人接觸。


    “一見到人,他就緊張,有時候還會抽風吐白沫。


    “你知道的,在老家這種下不了地的人是沒法養活自己的。”


    “所以,我特意交代班主收留他,給了口飯吃。


    “平素,他就住在柴房裏,不怎麽見人。


    “有問題嗎?”


    李涯嘴角一揚,冷聲問道。


    “沒什麽問題。


    “可能是我這邊的情報出了問題。


    “不過,李隊長說的那位朋友不知是誰?


    “你來津海沒幾天,就幫人找活,這個人一定跟你關係匪淺吧。”


    陸橋山嘬了嘬牙子,沒再爭辯。


    “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告訴你吧。


    “不過你想知道,我可以說。


    “站長說的,團體即家庭嘛,你是大師兄,沒必要瞞你。”


    李涯走到了陸橋山的跟前,盯著他的雙眼,諷刺的笑了笑:


    “這個人叫小雲仙。


    “是我在戲班認識的女朋友,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原來是大舅子,那就沒問題了。”陸橋山扶了扶眼鏡道。


    “不過我很是好奇。


    “情報處不是漕幫,不收保護費吧。


    “陸處長先是派警察去戲班摸底,現在又去抓了我的朋友。


    “不會是針對我吧。


    “還是你在找什麽人啊,這一趟趟的,瞧把你急的氣色都老了幾分。


    “陸處長,別太操勞,上了歲數就得少管閑事。”


    李涯一語雙關,連帶著站長一塊給點了。


    “我說過,我去那是為了清查紅票。”陸橋山臉一拉,冷聲道。


    “好了,好了!”


    吳敬中趕緊抬手打圓場。


    “既然是個誤會,與董成無關,又是李隊長的未來小舅子。


    “那就一塊給放了吧。”


    他吩咐道。


    “是,站長。”陸橋山點頭。


    一擺手,立即有人把班主和張文順一同給放了。


    “行了,該忙忙去吧。”


    吳敬中一個眼神,眾人都退了下去,隻留下了李涯。


    “這個董成得加快審。


    “徐遠山迴去後,連夜去了京陵在國防部遊說,你不快點指認他,萬一國防部哪位大員鬆口了。


    “這人你留不住。”


    他輕聲提點李涯。


    “站長,我就不明白了。


    “楊家村的口供,和當年汪偽政保總署的調查報告白紙黑字,章子都有,為什麽就沒人認呢。”李涯很不解的搖了搖頭。


    “因為你指認的是餘則成。


    “從關係上來說,你們是校友、同學。


    “從身份上來說,他是孤身刺殺李海豐,親自受過戴老板嘉獎,吃過戴老板便飯的英雄。


    “連建豐都不敢相信的證據,你拿出來吆喝。


    “就憑你這幾張不知哪來的廢紙,一個堂堂少校軍官,就成紅票了?


    “李涯,你讓上峰和黨國如何自處啊?


    “這也就是戴老板不在了,否則你肯定是要被嚴懲的。”


    吳敬中神色不悅的說道。


    “哎!


    “這個萬裏浪,死的不是時候啊。”李涯道。


    “這個董成你想怎麽辦?”吳敬中問。


    “我從楊村找了個目擊證人過來。


    “他曾見過餘和董成。”


    李涯道。


    “還是算了吧。


    “幾年前的事了,那個村子又遭了瘟害。


    “你找迴來的人,作不了數。


    “人家反咬你誣陷,你怎麽辯解?”


    吳敬中見他藏著袁佩林不撒,也懶的耗費精力了。


    “也是。


    “那就把這個董成押送京陵吧。


    “交給那邊的人處理。”


    李涯見老東西不演,隻能作罷。


    “你看著處理。


    “我的意見是,內部甄別很有必要,你有空了再單獨審一審這個董成。


    “把條件開好點。


    “人的意誌有時候崩潰就是一瞬間的事。


    “萬一你說服他了,這樁功勞不就撈自己手裏了。


    “袁、董雙功,指不定你就升上校了。”


    吳敬中笑著吩咐道。


    “是,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


    “謝謝老師指點。”


    李涯感激道。


    ……


    迴到辦公室。


    吳敬中拿起桌上的文件夾,狠狠摔在了桌子上:


    “廢物!


    “一二再,再二三的丟手藝,什麽南昌調查科大師兄,我都替他害臊。”


    一想到袁佩林仍在暗處逍遙快活,他就火冒三丈。


    “老師。


    “隻能說大家都低估了李涯。


    “連環計,計中計!


    “不愧是看過三十六計的人,這一套下來別說陸處長,我也被整暈了。


    “您消消氣。


    “機會總會有的,他總不能一輩子藏著姓袁的吧。”


    洪智有連忙給他端茶。


    “他現在是拿著建豐當令箭。


    “聽到沒,在刑訊室點我呢,嫌我老了,多管閑事。


    “小王八羔子的,真是翅膀硬了啊。”


    吳敬中氣道。


    “哎。


    “鄭介民給我打了電話,嘉獎令、晉升令他已經簽了字。


    “他會以公務外派為由,去西安待兩天,為咱們爭取最後的時間。


    “再找不到袁佩林。


    “李涯這個副站長的位置就坐定了。”


    頓了頓,他繼續道。


    洪智有神色凝重了起來。


    李涯確實是不好搞。


    暗殺!


    剛抓了重要的人,如果李涯死在津海。


    建豐絕對會讓很多人人頭落地。


    不能殺。


    玩,李涯以一己之力把全站玩的團團轉。


    現在還沒坐上副站長位置呢,就已經敢跟站長叫板了。


    真要坐上了。


    洪智有覺的,他得把津海站攪個底朝天。


    搞不好,還得還那一大耳瓜子。


    不行啊。


    無論如何得把袁佩林找出來。


    “老師,我去陸處長那坐坐。”洪智有道。


    “去吧。


    “你們三個臭皮匠也想想法子。”


    吳敬中道。


    也?


    洪智有像是聽出一點弦外之音。


    不過一想也是,吳敬中何等老辣,他豈會善罷甘休。


    肯定是藏有暗招的。


    隻是這暗招是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待他一離開。


    吳敬中就把肖國華叫了進來。


    “國華,老五那邊準備的怎樣了?”他沉聲問道。


    “站長。


    “已經交代好了,東西也給了老五。


    “隻要李隊長敢單獨訊問。


    “我相信董成會做出選擇的。”


    肖國華道。


    “嗯。


    “我觀此人眉目清正,吃了這麽多套打,依舊是談笑風聲,確實是個令人敬佩的狠角色啊。


    “用這種方式送別,也算是給他最後的一點尊嚴吧。”


    吳敬中點了點頭道。“另外,老五這個人不能留了。


    “劉雄是他動的手。


    “現在董成也是他。


    “迴頭李涯細查起來,難保這人會鬆嘴。


    “別忘了,他可是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家夥。


    “一個滿身漏洞的人,是絕不可靠的。”


    喝了口茶,吳敬中眼中寒芒一閃,吩咐道。


    “明白。


    “我今晚就讓老五永遠的閉嘴。”肖國華恭敬領命。


    “去吧。”


    吳敬中頷首點頭。


    對於李涯,他的頭腦是清醒的。


    與人相爭,無非是見招拆招。


    袁佩林這一招,暫時拆不了。


    那就拆另一招,董成。


    這個人的重要性,不亞於袁佩林。


    如果董成死在了李涯手裏。


    那將是什麽局麵。


    不說破局,至少又可以為鄭介民找到一個不錯的借口,拖延幾天晉升令。


    隻是可惜了老五。


    一個不錯的劊子手,精通酷刑,用了這麽多年。


    ……


    刑訊室。


    “小李,去,給哥買包煙去。”


    老五從兜裏掏了一大把票子塞給了另一個刑訊室。


    “是,五哥。”小李欣然領命而去。


    老五迅速走到門口,左右四下看了一眼,確定無人後,他快步返迴刑訊室走到了董成跟前。


    “董先生。”老五喊了喊半昏迷的董成。


    董成睜開眼看著他。


    “李隊長要送你去京陵。


    “但你知道的,即便有人能保你下來,熬了這麽多天,又上了電椅。


    “以你快近六旬的歲數,活著也是受罪。


    “所以,有人想給你一個痛快。


    “你懂我的意思吧。”


    老五道。


    “謝了。”董成淡淡笑道。


    他第一反應是餘則成。


    解脫,往往是最好的營救方式。


    “這顆藥丸外邊包了蠟,待會李隊長會親自來審問你,你趁機咬破蠟丸,藥丸會第一時間發作。


    “這種藥會造成一種血液加速,導致內出血加劇。


    “屆時你可以表現的情緒激烈一些。


    “最好逼他對你動手。


    “你懂我的意思吧。


    “這也算是你向李涯報仇的最後機會了。”


    老五低聲說道。


    “我知道了。”董先生張嘴服下藥丸,含在舌頭下點了點頭道。


    老五交代完,走了出去。


    “斌子,阿力,走,去食堂吃飯了。


    “聽說今天晚飯有紅燒肉。


    “他奶奶的,總算不是陸橋山掌管總務科了,兄弟們現在能吃上好酒好肉了。


    “你,留下來給老子盯著。


    “待會換你。”


    老五吆喝了一嗓子,叫上左右刑訊室的人一並走了出去。


    留下來的那個刑訊室科員,暗中跟李涯有勾搭。


    果然,老五一走,那人就去了行動隊。


    “李隊長,老五他們去食堂了。”那人匯報道。


    “我知道了。


    “去看看。”


    李涯起身從抽屜裏搞了一堆文件。


    這些是他精心準備的。


    指認餘則成是峨眉峰的材料。


    他想秘密單獨審訊。


    不管董成認不認。


    李涯都要逼他在這些紙上簽字。


    原因無他。


    他暗中去調查過憲兵司令部的唐斌。


    唐斌與中統平素並無勾連。


    吳敬中判斷老師、馬奎與唐斌、中統有勾連,不過是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人,在中統是出了名的托。


    這種托保密局也有。


    比如盛鄉。


    也就是說,劉雄的死有諸多疑點。


    而最根本的就是,他一直在死咬餘則成,甚至抓過洪秘書與餘的太太。


    洪智有或許不是紅票。


    但李涯敢確定,這個人至少在跟紅票做買賣。


    如果餘則成是紅票。


    那麽這一切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要不他們關係怎麽會如此親密?


    所以,李涯大膽推測,馬奎和劉雄是追查餘則成丟了手藝而喪命。


    絕非勾結中統或者通票。


    這一點他查過馬奎的遺物,以及對過往紅票追查記錄檔案。


    這個人對抓紅票可以說是近乎狂熱。


    與自己恩師劉雄是同一類人。


    通票絕不可能。


    結果隻有一個,餘則成才是真正的峨眉峰。


    洪智有是幫兇。


    站長極有可能因為撈錢,被這二人蒙蔽了雙眼。


    他必須得好好給津海站整整風了。


    拿了材料,李涯快步來到了刑訊室。


    這些是不能有外人在場的。


    “你在外邊看著,有人來了立即通知我。”


    李涯交代了門口的刑訊科員一句,夾著文件夾走了進去。


    “渴嗎?


    “喝點水。”


    他端著溫茶,走到了董成跟前。


    “謝謝,不渴。”董成虛弱道。


    “董先生,我在延城待過,聽過您的名頭,也一直很欽佩您。


    “您應該知道,你們的組織有更重要的使命等待你去做。


    “就這麽死在津海,不甘心吧。”


    李涯語氣溫和,態度十分恭敬。


    “我死了。


    “組織自然會有更合適的人選去做我該做的事。”董成笑意依舊。


    “你也別跟我來這套了。


    “隻要你在這些材料上簽字,我可以安排你離開。


    “理由都給你想好了。


    “紅票給我送了十根黃金,貪財放人。


    “當然,你也可以不配合我。


    “我會痛扁你一頓,然後抓著你的手在這上麵簽字。”


    李涯拍了拍手上的文件道。


    “也就是說,我不簽也得簽。”董成道。


    “聰明,就這個意思。


    “我查過您的檔案,你妻子、女兒都在組織機關工作。


    “活著吧。


    “你的情況不用我說,應該已經有人向你們的組織匯報了。


    “按照你們的組織紀律,你扛了這麽多天,一字未招,已經很合格了,迴去的話無非是少幹點工作。


    “至少還能一家團聚,抱抱外孫子不是?”


    李涯笑道。


    “你對……對我們組織的紀律很了解,不愧是在延城待過。”董成說著端起茶杯,喝了幾口。


    這個動作給了李涯希望。


    他笑的愈發燦爛:“慚愧,尚未立功,就被你們的人挖了出來。


    “我在延城,隻有津海聯係過我。


    “而且跟調查餘則成有關。


    “如果我沒猜測,他就是取代了呂宗方代號的‘峨眉峰’吧?”


    董成笑笑不說話。


    “簽個字吧,你自由了。”李涯把文件遞了過去。


    “好。


    “但你收金條放人的理由不太成熟。


    “我是你們高層點名的人,你又是反票積極分子,指著我立功升職呢,怎麽可能因為幾根金條就自毀前程?


    “這理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


    董成提醒他道。


    “你說的對,那就國防部下發的命令,上邊有人要營救你。


    “我知道,二廳甚至委座身邊都有不少你們的人。


    “這是有可能的。


    “陳大將不就是這麽被你們硬贖迴去的嗎?”


    李涯略作思考道。


    “這個理由可以。”董成點了點頭。


    “那就簽吧。


    “簽完,我親自送你走。”李涯道。


    董成拿起了文件。


    就在李涯以為他要簽的時候,董成突然猛地拿起文件一把撕成了碎片。


    哢嗤。


    哢嗤。


    紙片撕裂的聲音,像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了李涯的臉上。


    他向來好強、自傲。


    來津海連丟手藝,挨了洪智有一大嘴巴子不說。


    現在一個將死的董成,也敢把他當猴耍。


    太可恨了。


    “不識時務的狗東西!”李涯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照著就是幾記老拳。


    “嗚!”


    董成被打的眼眶爆裂,血流滿麵。


    但他依舊在笑。


    溫和、平靜的笑。


    這種諷刺更像尖刀一樣,把李涯的自尊碾成了粉碎。


    他發瘋似的狂揍董成。


    那張春風般的笑臉被打的顴骨、下巴盡數骨裂,滿臉開。


    沒有叫罵。


    沒有忠於信仰的口號。


    也沒有與這個世界告別的遺言。


    隻有讓一切劊子手無比膽寒、恐懼的微笑。


    董成知道機會來了。


    他趁機咬破了蠟丸,藥水伴隨著鮮血吞入了喉嚨,做出了人生中最後的選擇。


    “我讓你笑。


    “讓你笑。


    “……”


    李涯一拳接一拳。


    連打了十幾拳後,他發現董成的眼神似乎定格,漸漸失去了光芒。


    他一鬆手,董成頭一歪癱在了椅子上。


    “不好!”


    李涯大叫不妙。


    伸手一探鼻息,已經氣息全無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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