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詳著鏡子中的自己。


    日本的女生校服哪怕冬裝依舊是裙子,我完全無法理解。雖然確實到處都配置暖氣,隻要進室內就可以暫時緩緩,但我還是無比畏懼寒冷。所以比起要風度還是要溫度這種愚蠢問題,我毫不猶豫在裙子下麵套褲子,再不濟也是黑色打底褲,而且還要加厚款。


    並且哪怕是上衣我也很想吐槽。西裝外套加內搭襯衫和針織衫,至少對於我來說是完全不夠保暖,但是對於日本本地人來說一切都習以為常。有一次我和岩泉及川他們一起走在路上,偶遇放學的小學生,頂著寒風,小學生們個個穿著單薄筆挺的西裝外套,甚至下半身是完完全全的短褲。我目瞪口呆之餘隻能發出:“哇,好強。”的感慨,引得兩位男生有些無語地朝我看來。


    “話說,小雀你真的是日本人嗎?”及川吐槽。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除了“日本人抗寒”之外,我還有一點非常水土不服,那就是跪坐。記得那次是茶藝課,我遲疑萬分模仿著周圍同學的動作緩緩跪坐下,然後不到十秒鍾我就暗覺不妙,兩條小腿就已經開始隱隱不適。可我環顧四周時才驚恐地發現,同學們都一副無事發生的淡然模樣。


    那節課究竟講了什麽我根本沒聽,隻記得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陸陸續續順利起身離開教室,隻有我定在原地。岩泉疑惑問我為什麽還不起來,我隻能抬頭以一種極其悲憤的眼神盯著他,然後搖頭,說自己腿全麻了,完全無法動彈。


    這迴輪到兩個男生目瞪口呆。


    我非常費力地把小腿從身下抽出來,然後以一種非常不雅觀的姿勢癱坐在地上。那種感受我這輩子都不想體驗第二次,因為及川不信邪,蹲下後用力按了一下我的小腿。毫不誇張的說我當時眼淚都流要出來,隻覺得每抽動一次,雙腿每一寸肌肉都在撕裂。


    最後我是靠兩位男生的攙扶起來的,艱難至極一拐一拐走迴教室,路上遇見的同學紛紛以為我腿斷了。


    從“冬天穿裙子或者短褲”以及“為什麽可以跪坐但是腿不麻”這兩點我眼中日本人的特異功能上看,我確實是完全不像日本人,雖然從血統上說我完完全全純血大和民族。


    我迴過神來,終於把思維從十萬八千裏外拉迴到鏡子中的自己身上。


    至少今天,我老老實實把單薄的西裝披上,係好領帶,穿著裙子,再把運動褲給脫了——這是來自平山班長的脅迫,但是我最後的底線必須要穿著黑色打底褲。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今天是北川第一的畢業典禮,也是我國中生涯最後一天。


    北川第一的學校禮堂外的路上兩旁種著早櫻,此時已經開花,伴隨著留有寒意尾巴的風,花瓣飄落滿地。我記得這幅場景,去年緒方前輩畢業時,就是在櫻花樹下對我說了那句哪怕時至今日都令我寒毛直豎的垃圾話的。


    學校裏的一切都雜亂無章,彰顯著這就是最後一天,所以什麽都不在乎的氛圍。畢業典禮結束之後禮堂內外都嘈雜至極,烏泱泱的家長和後輩們湧進來,拍照、獻花、痛苦、笑容,暈染成為某種名為傷感的氛圍。


    女排這邊星友華和秋由來找我和黑川,感性的秋由又哭了,黑川笨拙卻溫柔地安慰著她。但隨即黑川也哭了,她撲倒在我的肩膀上。


    及川那邊全是人,甚至有女生當眾表白,尖叫聲此起彼伏,我甚至都能聽見那句:“前輩校服的第二顆紐扣可以給我嗎?”


    去年我被表白收到的那顆紐扣還好好收藏在家中盒子裏。


    我嫌棄禮堂內部太吵,又一次打算提前悄悄離去,隻是這次我再次被影山給逮住,仿佛社團隱退儀式昨日重現。隻是這次並沒有人關注到我們兩個,我指指門外,和他肩並肩走出去。


    即使是禮堂外也有很多人,我隻好照著迴憶中的路線,尋找著僻靜之處。影山不說話跟在我身後,但眉頭緊皺,心情很是不好的樣子,還時不時抬頭看我幾眼,再飛速移開視線。


    “所以……找我有什麽事嗎?其實之前隱退儀式的時候你就有話想說吧。”我率先開口問道。


    影山以一種極其僵硬和緊繃的姿態站在我麵前,視線低垂,半晌才張嘴,聲線也幹澀得像是強行擠出的沙礫:“我聽說高山前輩你……高中會就讀‘烏野’。”


    “是的……”


    我的話被強行打斷,影山猛然抬起頭,眼神裏滿是我看不懂的東西,他雙手緊緊握拳,不自覺往前踏出一步,鞋底與粗糙的地板帶來強烈摩擦聲。


    “為什麽!”影山急切追問。“難道前輩高中真的不打算打排球了嗎?”


    “我會繼續打啊。”


    影山愣住,手也下意識鬆開,他的大腦好像宕機般,無法處理眼前這複雜的場景,半晌才訥訥繼續說:“我……我還以為高山前輩你高中不打排球了……”


    我聳聳肩。


    但是影山依舊有無數個不解堵在喉嚨,要趁著這次的機會全部傾瀉出來,他連珠炮般提出一連串問題。


    “可是為什麽是烏野……應該去新山女子才對吧?”


    “因為我不想去那。”我直接了當迴答。


    影山又是一愣,我想對於他來說我絕對也是一個完全令人搞不懂的前輩。他無法理解,正如他也無法理解及川拒絕白鳥澤的邀約而選擇青葉城西一樣。所以他流露出幾分掙紮的表情,但沒有繼續追問。


    他肩膀下垂,有些泄氣,聲音也變小,像是抱怨般碎碎念著:“可是烏野……這個學校太弱了,很難打出成績的。”


    “烏野旁邊的房子比較便宜。我最近要換新家,如果選烏野的話我就能住一戶建。”


    聽完我胡言亂語的影山隻能用茫然來形容。


    看著他癡傻的模樣我想著還是別捉弄後輩,便出言寬慰對方:“不要緊,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不管是學業還是排球。”


    “安排妥當是指……?”


    這詳細講會過於麻煩,所以我隻是搖搖頭:“總之我向你保證,至少高中三年你還是會在新聞或者電視上看見我——這樣滿意了嗎?”


    影山呆呆地看著我,甚至可以用目不轉睛來形容,良久才緩緩開口。


    “……是。”


    這聲“是”就好像在迴應我的那句“滿意了嗎”,我不禁啞然失笑。


    影山看上去放鬆了一些,雖然表情依舊悶悶不樂。我並不清楚他為什麽對我有超越其他人的關注,剛剛他的那個狀態就好像如果我真的說高中不再打排球,他會異常失望。畢竟我和他的交往寥寥無幾,我隻能說影山是個好懂、如玻璃板透淨的人,卻不敢說自己了解他。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孩子的社會化非常差,比我還要差。那些在我眼中可以理解、可以寬容、甚至可以稱得上可愛的不合時宜的舉動與言語,在其他人看來卻是完全相反的態度。而影山又過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周圍的感知能力低到可怕。


    正是因為我整個國中時期也同樣無法處理好人際關係,所以此時麵對著影山時,心裏不免產生一絲關切。


    “與隊友相處得還好嗎?”我沒忍住開口問。


    影山有些驚訝於我為什麽問這種問題,但是他迴答時卻卡殼,像是不知道何為關係好。他遲疑猶豫著,說:“我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這句話太幹癟,他陸陸續續補充了一些細節:“反正就一起練習,有時候他們聊的東西我不太感興趣,我隻想練習……但是好像隻有我天天練習到那麽晚,他們都會提前走。”


    影山停頓一秒,然後抬眼看著我。


    “……及川前輩和高山前輩和我一樣,也會練習到那麽晚。”


    豁然開朗,那瞬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麽。


    太陽西沉,燈光閃爍,汗水從眼角滑落,帶來些許刺痛感。站在寂靜的球場中央,連自己的唿吸聲都逐漸擴大,震耳欲聾。


    那份對於我繼續打排球的執著,原來隻是源自於一點寂寞。


    可我不想騙他,也無意願成為別人眼裏幻想中的自己,哪怕這可能會傷害他的心。


    “我和你們不一樣哦,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


    “我沒有你們那麽喜歡排球。我練習到那麽晚的原因基本上隻是因為我既然決定去做,就打算盡全力而已。當然也要在自己的忍耐限度內。”


    聽完我的自白影山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雖然他依舊悶悶不樂,配合上他嬰兒肥還未褪去的臉龐甚至有點可憐。


    “……前輩當初是為什麽開始打排球的?”


    我斟酌著語句,又感覺很難解釋:“最開始打隻是很單純因為朋友拉著我打。開始競技體育則是因為……”


    “因為及川前輩嗎?”


    麵對著突如其來的反問,我隻是想著沒想到那些流言已經傳播到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影山都知曉的地步。而我當然是否認:“我會說我開始競技體育有他的緣故,但是深層次的原因是為了自己。”


    “硬要說的話……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吧。給自己一個嚐試的機會,看看究竟能不能從其中體會到樂趣。因為我之前的人生完全沒有足夠讓我努力獲取的東西,很無趣地活著。”


    影山傻傻地“哦”了一句,完全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


    “前輩你之前說過,你不喜歡排球……那現在呢?”


    聽到這個問題我的第一反應是感慨,不愧是影山,這個把排球視為全部的人,才會如此較真與這個問題吧。這樣想著我不小心笑出聲來,然後迎著後輩疑惑的眼光,我迴答:


    “現在的話多多少少是喜歡的。”


    手機響起,打開一看是及川的郵件,問我究竟跑哪去了。我順勢向影山道別,打算徑直離去,可是我查看郵件卻也提醒了我某件事。我轉身正對著影山,思索片刻之後朝他伸出手。


    “把你的手機給我。”


    “啊?”雖然影山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居然還是乖乖掏出手機遞給我。


    我打開,按下自己的電話號碼,保存為聯係人。


    “如果有人際關係或者生活上的問題可以來找我,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會盡力的。雖然我也算不上有多擅長就是了,不過……我可能能夠理解你吧。哪怕發發牢騷也是好的。”


    影山還是一副呆呆的乖巧模樣,接過手機後盯著屏幕好幾秒,才後知後覺開口道謝。我忙著去和及川岩泉匯合,已經轉身小跑離去,隻來得及擺擺手。


    看見及川的第一眼我就噗嗤笑出聲,他雖然校服三件套還老老實實穿在身上,可是最裏麵的襯衫包括領帶卻十分雜亂,像是被人扒拉過,看來最後那群女粉絲們過於猛烈了。


    “紐扣被搶走了嗎?”我指著他空蕩蕩的襯衫問。但其實隻是及川厭煩與被詢問,所以自己提前把第二顆紐扣給擰下來塞在口袋裏,以此來躲避追求者。


    對此我和岩泉都表示活該。


    今天是畢業日,因為兩人即將要在很近的青葉城西就讀,並且還是同校,男生們的家人們也很隨性,今天並沒有跟隨著來到學校,並且哪怕是他們也沒有喪心病狂到今天還要去練習排球,所以我們三人打走迴去。


    然後岩泉搶先說要送我迴家,我沒有拒絕的餘地。因為這某種意義上是最後一次了,我在高中開學之前會和實哥一起搬到新家,那邊離這裏相隔30分鍾的巴士距離。


    命運真是奇妙,如果我沒有打排球的話,我肯定會去青葉城西吧,那時我們三人就會依舊當同學,度過高中三年。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遠距離帶來的感情上的生疏是必然的,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在每一個重要時刻都陪著對方。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通過電話,最後也隻會演變成二手消息,汲取著殘留的溫度。這是無可奈何,但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想,在此時此刻,我隻能表達愛和感謝,來為這三年畫上一個句號。


    正巧這時及川張嘴揶揄我又發呆,我說我在想畢業的事。


    “怎麽,冰雪女王也會傷感嗎?”


    “……你還真是賤得慌。”


    我長歎一口氣,直接上前幾步,把我和及川直接的距離拉到無比近,近到我可以看見他因為驚嚇而放大的瞳孔。不過我隻是單純地抱上去,摟住他的脖子而已。


    然後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那瞬間及川應激到好像想把我推開,但是他忍住了,我隻能感受到他克製不住微微顫抖。


    當然這對我來說隻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舉動,所以我毫無心理負擔地鬆手,轉身尋找到下一個目標。旁邊的岩泉呆若木雞,仿佛真的成為了一塊岩石。可他看到我向他走去的時候迴過神來,血液唰的一下攀上他的臉頰。


    “喂,等一下……”


    我沒理會這句話,隻是上前來了個如法炮製。


    “畢業快樂!”我開心地說。


    男生們沒有迴過神來,他們很對稱地用手捂著臉頰,傻傻站在原地。


    “……你真的很嚇人。”這是及川。


    “絕對不要隨隨便便對男生這樣做!”這是岩泉。


    我笑眯眯的,卻也很想哭。


    岩泉和及川看出來我的低落,漸漸恢複正常,反而出言安慰我。


    “又不是生離死別,反正見麵的機會有很多。”


    我閉上眼睛,深唿吸著,心髒劇烈跳動著,我在想自己現在究竟要說什麽才能表達出來。


    “我不是一個所謂正常的人,很難融入社會和群體,但是我遇到了你們。”


    “不僅僅是朋友,我還在你們身上學到了非常多,因為你們都是非常好的人。我曾經非常自傲,把無法適應社會視為某種特別,執拗不想改變自己,對周圍的事物表達不屑。但是你們教會我,如何在保持自我個性的同時依舊能做到待人友善,努力生活下去。”


    “同桌,以及同桌的朋友。這個偶然的相遇是多麽的巧合,這一定是命運,可以稱得上奇跡,我真的非常幸運。”


    “國中三年,真的非常感謝。”


    我想到我還沒有對他們說出個這句話。


    “我真的非常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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