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見教練宣布我需要暫時禁賽時,我沒忍住,脫口而出一句“shit”。依舊是全場寂靜,隊友們盯著我呆若木雞,橫山教練都暫時失語,片刻後說我需要禁賽一個月。


    我對懲罰很不滿,甚至很想衝上去真的把石崎臭罵一頓,讓她看看我真的發飆起來是什麽樣子,坐實這個名頭。岩泉死命把我按住,及川在旁邊幸災樂禍。


    不過雖然禁賽一個月聽起來似乎是個很大的懲罰,但其實我也知道這隻是象征性的意思一下,畢竟我手剛剛受傷需要修養,何況這本來就是期末和春假期間,就沒有比賽。


    所以我雖然憤憤不平,但還算老老實實呆在教室裏複習,隻是嘴巴裏胡言亂語。


    “我懂了,我以後就低調做人,哪怕她說我有四個男朋友,我也點頭,順便給自己豎個大拇指。”


    “……不要胡說八道。”


    岩泉最近煩心得很,既要操心我,又要操心及川,他整個人就像個操勞過度的老父親。我稍微有點心虛,所以安靜了一點。


    因為及川的狀態現在非常壞,甚至可以說我從沒見過他這麽糟糕過。哪怕現在是學期末,可以說是社團最放鬆的時間段,及川還是天天強迫自己去加練,精神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弦,練習強度大到需要岩泉強行中途製止他,把他扯迴家。


    我沒能觀看那場比賽,不過聽聞比賽結果也能猜到,又是白鳥澤一邊倒。那對於及川來說,隻剩下最後一場比賽,國中生涯就要結束了。


    沒拿出成果來的三年。


    我也抽出時間單獨找到及川,想和他聊聊。可他不是很想和我聊,他情緒差到甚至無法就這個話題正常與我對話,甚至開始口不擇言。


    “反正你不會懂吧。”像是應激反應,及川輕哼一聲,聲音尖銳又有點急促,可是馬上噤聲,把頭撇過去,躲避我的視線,喉結一上一下。


    我長久地凝視他的側臉,並沒有生氣,但是有點情緒低落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要發泄在我身上啊。”


    及川少見地流露出稍顯脆弱又愧疚的表情,他下意識想要去抓弄打理過的頭發,可是又生生停住,強迫把自己的手重新揣進口袋裏,然後又拿出來,最後不自然地揉揉鼻子。


    我們兩個陷入沉默,但是又總是互相看著對方,再把目光移開。


    最後及川垂下頭,雙臂耷拉在兩側,帶著幾分頹然向我道歉:“對不起。”明明沒有下雨,可是他的模樣和被暴雨打濕孤獨站在街邊的小狗沒什麽區別。


    可是我也知道,現在的我真的幫不上他什麽忙,也確確實實不懂,所以我也隻是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以表安慰。及川手指很長,骨節分明,還把我的手給硌痛了。


    及川猶豫幾秒之後選擇迴握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之後就放開。


    之後的日子沒有什麽好說的,我夾起尾巴做人,沒再惹事。奇妙的是社團裏的人變得更加怕我了,看見我之後恨不得避退三舍,像隻小老鼠般飛快逃竄,哪怕是石崎都閉上嘴沒有再來找事。


    如果是之前的我,可能會覺得這樣反而落得清閑。但是現在我隻是心中滿是煩悶和挫敗,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也不知道要如何改變現狀。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為人際關係而困擾。我好像突然間理解了岩泉的躊躇與擔憂,自己就像是從最開始就行駛錯軌道的列車,由於紅燈發出的滴滴聲過於震耳欲聾,導致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所謂“正確”的道路越來越遠。


    我抱著如同糾纏在一起的耳機線般繁雜心緒度過期末考。我的成績越來越好,也非常穩定,這次進來年級前五。黑川與小島依舊低分飄過,不過她們已經足夠滿意。岩泉與及川成績稍微下降,可能和考試難度加大有關。


    畢業典禮那天,我買了一大束向日葵,然後撕開包紮的粉色紙片,分成一朵一朵送給了每一位前輩。堀川前輩表情複雜又好懂,最後做作地哼一聲,甩下一句謝謝,昂著頭就走了,雖然背影顯得有點慌張。


    而緒方前輩有事想對我說,所以我們兩人單獨走出禮堂,漫步在滿是早櫻花瓣的小道上。


    褪去隊長以及前輩光環的緒方前輩的假麵也隨之碎裂,此時的她麵容平靜,幹練的短發、眼角和嘴巴的弧度都倍顯銳利。這樣的緒方前輩有些新奇,所以我時不時就會側過頭去觀察她。


    緒方前輩先詢問了我關於禁賽的事情,雖然我依舊不認為自己犯得過錯很大,可是這樣被提起來還是有點尷尬,我隻能抿著嘴,嗓子發緊地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緒方前輩表情一時間變得很怪,像是很想笑又好像有點生氣。


    可能是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們兩個正式沒有特別的直接關係,她說起話比起之前隨便:“高山你,之前在美國也是這種感覺嗎?”


    “額,老實說,我在美國比這個還要差五倍。”我誠實迴答。


    這迴她真的大笑出來:“那你在之前的學校算是不良嗎?”


    我體會到了兩國的差異,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不良,疑惑地說:“我是好學生……不過我應該屬於問題學生,學校會派心理老師多加注意我。”


    “那還真是有點令人羨慕呢。”緒方前輩的話半真半假。


    然後她馬上切入正題,之前所有的情緒都暫時壓下:“你高中還打算繼續打排球嗎?”


    “會吧,畢竟隻是參加社團……”


    “那會打職業嗎?”緒方前輩馬上追問。


    我遲疑,給不出具體的答案:“現在不知道。”但我心想這個可能性應該是極小。


    “以下是忠告。雖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愛聽,可能也不屑聽。”緒方前輩使用的語言讓人不安。


    “簡單來說,日本這個國家不喜歡你這種性格的人。”


    其實我知道這一點,雖然我沒有在日本長大,但是相關的文藝作品看了不少,加上父母都是日本血脈,光是看我爺爺那副傳統日式大男子主義我就能猜到這個國家是個什麽尿性。但是這和我又有什麽很大的關係嗎?隻要沒有法律直接控製我的行為,我認為我並不會隻因為別人的討厭而改變生活方式。


    “……我可能不在乎這一點。”所以我這樣迴答。


    緒方前輩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對我的迴複並沒有表示驚訝,反而微微勾起嘴角。


    “我當然知道你主觀上不會在乎,可是……客觀上呢?”


    “……請問什麽叫客觀上?”


    “你的性格會影響你打排球。”緒方前輩搖晃著身子,轉過去背對著我。


    “是指溝通問題嗎?可是我在排球上與隊友交流沒問題。這個緒方前輩你應該清楚。”


    “對,我知道。你是那種會把私人恩怨分得很開的類型。所以我並沒有在說這個。”


    我滿腹狐疑,緒方前輩歎口氣,走近我,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在這種時候就會特別遲鈍……可能是因為太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了吧。”


    然後她沒有再打啞謎,單刀直入:“你在宮城青少年排球界風評不是很好。我是指教練監督那一塊,同齡人倒是有人挺欣賞你的。”


    “橫山教練倒是沒有說什麽,畢竟他肯定是希望自己帶的選手走得更遠,去年采訪的時候也命令大家給你說好話。”


    頓時,巨大的荒謬湧入我的大腦,打得我耳邊嗡嗡作響,我震驚地敲敲自己的腦袋,不可置信地叫出我這幾天重複了很多遍的話:“我幹了什麽?我什麽也沒幹!”


    “體育社團很講究服從和專製。”緒方前輩指了指自己的頭發,“不然為什麽所有人都要剪頭發?明明沒有明文規定。有的地區也會要求男生必須全部留寸頭。”


    “何況……我們還是女生。男生刺頭還能勉強誇一句有個性,女生刺頭隻會讓教練很不適應。你也知道我們雖然是女排,但是絕大多數的教練和監督還是男性吧。”


    我依舊保持著震驚姿態:“哈?”


    緒方前輩聳聳肩膀,後撤幾步,離我稍微遠了一點。


    “還有你關於和一些男生走得近的傳聞,都有點不利。哎,這些先不說了。”緒方前輩把話題給放大了一點:“放在職業選手裏也是一樣的。”


    “我二年級第一次接受采訪的時候,哪怕我已經在微笑了,可是還是被要求能不能顯得再可愛一點。我聽說你在采訪的時候記者還特意把強勢這點單拎出來,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日本職業女排選手也經常會被這樣要求,要顯得親切,別太板著臉,否則廣告都不好接。”


    我無言以對,隻想給這個世界送上一個中指和一句髒話。


    “這就是緒方前輩裝溫柔的原因嗎?”


    “你說話真不客氣。”緒方前輩雙手叉腰,挑起眉盯著我。“我本來就因為突出的身高和淩厲的長相很紮眼,剪短發之後就更是了。帶上麵具會讓我做事更方便。”


    “我以為這才是正確的做事方式。”緒方前輩低下頭,用鞋底在地上無意識地摩擦。“可是看見更加紮眼的你之後,不知為何內心很複雜呢。”


    “所以,讓我報複一下你吧。”她又重新抬起頭,臉上綻放出一個光彩奪目又假的像塑料製成的鑽石般的笑容,並且飛速向我靠近。


    我汗毛倒豎,甚至想轉頭逃跑,可是還是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你認識當今日本女排國家隊隊長嗎?”


    “不認識。”我梗著脖子想要往後縮。


    “那也無所謂。反正她也是在春高上被業內挖掘的。當時有個采訪,問她,你的夢想是什麽,你猜她怎麽迴答的。”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不想聽答案。可是緒方前輩強製桎梏住我的肩膀,把她的頭湊到我的耳邊,帶著氣音輕聲說,我忍不住顫抖。


    “她笑著說,她的夢想是當新娘。”[1]


    緒方前輩說完就馬上放開了我,看著我滿臉如同生吞蟑螂的扭曲表情,她仰頭大笑,甚至笑出來眼淚,然後扭頭就跑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品嚐著久久迴蕩的惡心感。


    我是真的很惡心,所以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緒方前輩是真正懂得如何刺傷我,我現在又想吐又挫敗。我坐立不安,抬起腳原地跳了跳,想要緩解心情,結果過於神經病的舉動反而嚇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旁邊的一個男生。


    我唰的一下跳躍著轉過身,和那個男生大眼瞪小眼,場麵過於滑稽。我盯著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不就是那位曾經和我表白過的籃球隊的前輩嗎。


    “請問……有什麽事嗎?”我用懷疑的目光掃視著他,不確定他是什麽時候來的。而他本身正滿臉通紅,用右手瘋狂撓頭,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話。


    “那個……我本來想要找你,但是沒找到……結果突然看見你一個人站在這……”


    他傻站半天,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扯下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打算遞給我。看著我迷茫的眼神,他說:“這個在日本……總之就是畢業的時候,大家會把製服上的第二顆紐扣送給喜歡的人。”


    你怎麽還在喜歡我啊,我們都沒說過話誒?我差點就把這句話問出口。


    他伸手,紐扣在手掌中央躺著,我們僵持在那。但是當他最終訕訕打算收迴手時,我卻還是探手過去拿住了紐扣。


    “前輩你真的認識我嗎?”


    “……二年級六班高山雀同學?”


    “可是我不認識前輩你啊。”


    前輩備受打擊,臉色發黑。可是我現在心情不好,也沒太管自己的話是不是不合時宜,趁著這個機會全部傾訴出來。


    “前輩,為什麽會喜歡我呢?”


    我並沒有給對方解釋的時間,反而自顧自開始如洪水般叨叨:“我自認為完全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我甚至在社團裏都人緣關係完全不行,現在大家居然都開始怕我。我每天都目中無人,高傲得要死。我確確實實對朋友很好,所以如果是我的朋友說他們喜歡我,我能理解。”


    “可是前輩你,為什麽呢?我們沒有講過話,我甚至記不住前輩你的名字。我對不熟的人都非常冷漠,提不起興趣。”


    我是真的非常疑惑:“所以,為什麽會喜歡一個冷漠的人?”


    前輩看起來也很茫然,他又開始撓頭,可是他的迴答卻出乎我意料。


    “為什麽……不能喜歡一個冷漠的人?”


    我張大嘴巴,意識到這樣特別傻之後趕緊閉上。前輩眼神飄忽了一下之後繼續緩慢地解釋。


    “我最開始認識你是因為體育場,你在練習跑步,好像是為了運動會吧。然後我們不小心把球滾到了你的腳邊,你很帥氣地把它拋了迴來。”


    我沉默地聽著,對這件事完全沒有印象。


    “然後就經常注意到你……覺得你一直都非常帥啊,很酷……”


    “你說你很冷漠,也許是事實,可是我覺得你很禮貌,也很負責,所以還好吧……而且,這不是自我意識極強的表現嗎,我也覺得很帥氣。”


    “我是一個拖拖拉拉的人,幹什麽都不利索,所以很向往高山同學你這樣,能夠直接了當表達喜惡,堅定自我的人。即使你把它稱之為冷漠,我卻在其中體會到了力量。”


    “所以……所以……”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麽,可是我搖搖頭,示意他不用再說了。


    我摩挲著手裏的那顆紐扣,有莫名的溫度從其中滲透出來,平複了我的心緒。


    “請允許我再次拒絕你,我對你並沒有戀愛之情。”


    “但是……我很感謝你喜歡過我,荒川健太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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