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朝設專司,在南北直隸兩地修繕堤壩、疏通河道、重建碼頭,將前朝已有雛形卻在戰亂中逐漸荒廢的大運河重新利用起來;河道修繕完畢後,又斥資數萬萬兩,開山鋪道,建成寬敞平坦的官道,旁設驛站,隨處可見供馬飲水的水槽與便利行人歇腳的遊攤。


    京畿至江淮,水運隻需十餘日即達;若馭快馬,則最快可達七八日。


    南直隸一地,盡享便利。


    便利之中,是百百千江南出身的士宦,為人方便、為己方便,齊心協力的——“心血”。


    別處異地任職的官員,在任上時或許二三十載,無法歸家。


    而江南一地的官員,隻要任職之地並非十分遙遠的僻壤,均會選擇迴鄉過年。


    鬆江府寬街背巷熱鬧了十餘日,自除夕的鞭炮起,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走親拜訪之聲,不絕於耳。


    正街的柳府尚在熱孝,簷下白幡與素白燈籠在一片火紅的喜氣中,略顯格格不入。


    而正堂中的歡聲,亦與孝期的肅穆凝重,南轅北轍。


    “...家裏兩個丫頭一個小子,大的喚作山月,小的叫作薄珠,小子年紀不大,頑劣得很,不敢帶出來,怕髒臉,還得在家嚴加管教幾年呢。”柳三夫人秋氏,坐在正堂中,笑顏矜持。


    身後站著山月與她的親女柳薄珠。


    秋氏原以為這次“青鳳”所嫁之人,十有八九,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沒曾想,這名義上的“親家母”如此年輕端莊。


    連身後伺候的那胖婆子都戴著攢金絲累邊玉蘭花玉釵。


    主仆二人,瞧上去又富貴又和善,言語間,聲調中的吳儂軟語已經很淡了,講得一口流利官話,細聽尾部帶著輕輕的“兒”化音。


    柳環向來不耐煩與他們這群老家的叔伯多說,隻說是“京城的高門大戶,仔細著應對,不要失了禮數”,卻沒說高門有多高,這大戶有多大!


    如今這麽細打聽,可謂是鎮江府,哦不,南直隸數一數二的世家!


    老子任著三公之一,兒子領著三品的銜兒!


    三品啊!


    這娘這麽年輕!


    秋氏言笑晏晏,沒察覺到剛剛自己的話這位祝夫人並未迴答,隻顧著繼續道:“您瞧上去可真輕頭,令郎這般年歲官居三品,真是家學淵博,世傳學問呀!”


    輕頭,便是鬆江話裏年輕的意思。


    祝夫人垂眸,以絹帕虛擦了擦嘴角:“全靠他自己爭氣罷了。”


    便不再搭腔。


    她不喜歡和這秋氏打交道。


    在京城,與真正高門出身的女眷交談慣了,如今再和這白身的太太說話,就像錦鯉竄進了鯽魚堆裏,撲麵而來的土腥味。


    隻是“青鳳”罷了!


    怎麽聽這秋夫人的意思,還要跟她論正經親家來走了?


    連日不利,讓祝氏有些焦躁。


    與其和蠢人耐性交際,不如打開窗說亮話。


    祝夫人直截了當地加快進度:“我們家大郎的庚帖、名籍,我都預備好了,也請大師算過了,三書六禮咱們加加快,隻待過了春,便行禮入門——秋夫人您看可好?”


    秋氏還有許多話想寒暄,卻被盡數梗在喉嚨口,怔愣片刻方道:“那,那聘禮?”


    祝夫人心頭的煩躁感愈發加劇:“二十四抬聘禮,下聘之日,便送到您府上。待禮成,另有酬謝。”


    二十四抬有些少。


    秋氏想討價還價:“前年也從我家裏嫁了隻‘青鳳’,嫁的個禦史台監察禦史,雖是個七品官,卻給了三十六抬聘禮...”


    “都可都可,二十四抬、三十六抬、四十八抬都可!”祝夫人抬手,素指纖長,挽了抹絲毫未亂的鬢發:“盡早嫁過來,才是正道理——”


    柳環的夫人因兩子在京中國子監求學,便在娘家暫居,未迴鄉守孝。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於與這愚婦洽商得如此艱難!


    錢,錢重要嗎?


    人走高了,錢,不過是別人來見你的踏腳石!


    祝夫人深覺嫌惡,不再與秋氏言語,反而拉過山月的手,低頭掃了眼:“...這一兩個月,好好養一養手和頭發——人的出身怎樣,不靠穿金帶銀,要看三點,齒、手和發。“


    柳薄珠暗自伸出手來,看手指和指甲。


    祝夫人拍了拍山月手背,語重心長:“這些時日暫時不要畫畫了,你右手中指指節太大,難看得很;頭發稍稍修剪下發梢,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孤女一個,也沒個家眷拖累了,就別避諱,使點勁好好搗鼓搗鼓自己個兒吧!”


    山月怯怯地將手縮迴來,目光閃爍,像一隻容易受驚的兔子。


    見山月乖順,祝夫人這才心緒好些:“你日日舂些桑椹幹、黑芝麻、黑豆子與阿膠攪和在一塊兒吃,既調養氣色又光潤頭發。”


    秋氏抿抿嘴,神容有些不自在。


    祝夫人了然。


    何五媽從懷裏掏了一隻彩緞兜子出來,放在桌上。


    “這裏有一百兩。自個兒買點好好的衣裳首飾穿戴,這一兩月的調養也從裏麵花銷,用不著記賬,有留餘就自己揣著作零花,若多支了就記在柳家賬上,往後你做了我們家大奶奶,薛家兩倍奉還。”


    祝夫人話聲淡淡的。


    山月頓時感激得紅了眼眶,唇角微顫。


    秋氏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彩緞布兜上。


    而柳薄珠的眼神,飄忽地往山月臉上釘。


    “這庚帖,你們放在柳家祠堂裏走走過場。我看了個日子,三月二十一,草長鶯飛,正是個吉日。”


    祝夫人看了眼屋簷下低垂的素白燈籠,問秋氏:“她就從這裏出門?”


    秋氏眼神從兜子上收迴,連忙答:“不不不,合舟大哥剛過身,紅白事不易衝撞,山月是隔輩兒的堂侄女,隻用虛虛守個百日孝即可,出嫁還是得從自己家走!”


    開玩笑!


    這小囡得跟著他們迴家,那幾十抬聘禮、這一百兩銀錠,才能落到他們荷包裏的!


    祝夫人頷首:“那就勞煩秋夫人了——她的戶籍名帖都做好一些,如今鬆江府知府換了人,若有不方便的,就告訴我,我來幫她做。”


    秋氏連連稱是:“您放心您放心,合舟大哥雖過了身,柳家也還算是鬆江府的地頭蛇,這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做個戶籍名帖,我們柳家還是方便的。”


    祝夫人點點頭,想起剛剛秋氏的話,眯了眯眼:“你說,你們之前還嫁了隻‘青鳳’,嫁給了一個監察禦史?”


    山月乖順地退到一旁。


    秋氏答:“是是,也是找了個半路出家的‘青鳳’,套的我娘家侄女的名號,陪嫁了八百兩呢!嫁了個剛兩榜考出來的七品監察禦史,姓,好像姓姚!嘖,據說一個月也就三兩銀子的月例,不曉得為什麽要叫‘青鳳’嫁給這種人——一輩子都看不到出路的!”


    祝夫人若有若無地勾起唇角:“我明日啟程迴京師,秋夫人可修書一封,叫侄女提前來薛家認認門——往後都是親戚了,你幫幫我,我幫幫你,就像這江南士林,互相幫忙、互相推促,才走得長遠嘛。”


    為什麽要花錢、花人,嫁一個七品的監察禦史?


    因為禦史台,不好進。


    新帝登基後,禦史台選人,更為嚴苛。


    身後有大家族的考生,壓根別想進去!


    甚至,若是老師名聲旺盛、桃李遍天下,做學生的就算登科上榜,亦不會被考慮選入禦史台。


    往日說,非內閣不入翰林。


    如今新帝當政,大力扶持禦史督察職能,且選取的皆為,貧寒出身、無親族相幫、背景單純幹淨、年紀尚小的新科進士——那位姚禦史,必定是“青鳳”物色了許久,才搶到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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