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在臉上,被風吹涼,凝結成飽含腥氣的血痂。


    山月的鼻尖,緊密縈繞著這濃烈的血腥氣。


    文氏不可置信地直視祝夫人,言語間未見一絲客氣和恭敬:“你說的殺了丫鬟就能嫁進薛家!”


    祝夫人不急不徐地吹散茶盅碧波拂麵,咬字清晰,語聲輕柔:“我說的是,我需要一個溫良順從的媳婦嫁進薛家——”


    地上的小丫鬟已經沒了抽搐,肩頭被血浸染濕透,衣裳緊貼皮肉,快幹的血像嫣紅的梅花。


    隻有微不可見起伏著的胸腔,證明她還在生與死之間,垂危掙紮。


    祝夫人柔胰如玉蔥,長長的亮亮的指甲在空中虛點一點,堪堪落在小丫鬟的頭上:“喏,你都殺人了,還稱得上溫良嗎?你是聽話了,卻不溫良,也不符合我的擇媳標準呀——”


    文氏手中還握著那把匕首,“騰”地一聲站起身來:“你,你,你!”


    祝夫人眼色一冷,婆子立刻衝上前,動作利落,一左一右將文氏肩膀大力扣住!


    “啪嗒”一聲,匕首掉落在地上!


    文氏雙肩快要脫臼了!


    剛剛刀人的激昂和衝勁,早已消退,腦子如同被一整缸漿糊糊住!


    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她被耍了!


    被耍弄了!


    又突然想起後庭院放的那兩隻棺材!


    如今一隻裝了顧氏,另一隻還空著!


    文氏猛膽之下生出幾分懼意:他們會不會殺她?


    應該是不會的吧?


    她父親到底是舉人出身,聽嘉興府知府夫人說,另外三個姑娘都是偽弄的身份,隻有她一人是清清白白的家世!


    她有人撐的!


    他們不敢輕易殺她!


    “我,我叔叔是鬆陽縣縣丞...”文氏雙手被扣在身後,俯身梗著脖子道:“你們不可擅自,擅自動我!”


    祝夫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還以為多大的官身呢!”


    祝夫人側頭與何五媽說笑:“米粒大點的芝麻官給我們家算賬都是不配的——人還得去京師,在小地方待久了,目光就窄了,一仰頭就那麽丁點大的天,連天外有金龍飛升都難以想象...”


    何五媽連連稱是。


    祝夫人迴過頭來,笑顏如初,伸出手來,手指頭尖勾起文氏的下頜,細看幾分:“相貌倒是不錯,性情也厲烈,不適合我薛家,倒是適合另一個吃人的地方。”


    祝夫人指尖朝下一垂,何五媽便立刻躬身雙手呈上一個托盤,裏麵放著一小疊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和微微敞開一條小縫的印泥。


    祝夫人再度端起茶盅,不忙著喝,仿佛愛好不是喝茶,而是破壞平靜的茶麵。


    “簽了它。”


    祝夫人笑容終於淺淡了下去,小啜一口茶湯:“認罪書、悔罪書、口供書...你簽了這些玩意兒,我送你去一個比薛家更富貴的地方。”


    “什麽...什麽地方...”文氏結巴開口。


    祝夫人抬頭,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宮裏。”


    俯身在地的山月,身形一動不動,耳朵卻精密地捕捉到所有的信息。


    等等,兩個棺材!


    山月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脈——為什麽隻準備兩個棺材!並不是因為祝夫人不敢殺唯一身家清白的文氏!


    而是因為,這一場應選,選的是兩個人!


    在重壓之下,遲遲不敢下手的人,是真正怯懦膽小的存在。


    而,敢在如此匆忙的時間和沉重壓力下,狠下殺手的姑娘,必定是個心機勃勃、不擇手段的狠人!


    這種人進宮去爭寵,是最合適不過的!


    在一開始,想要的就是兩個人選!


    “青鳳”之中,四選二,活著的兩個,一個進宮廝殺,一個嫁入薛家!


    被放棄掉的兩個,無論是誰,都會躺進那兩口備好的棺材!


    山月低低垂眸,翹長的眼睫擋住了她所有的神色,餘光瞥見托盤中薄薄一遝急需文清婉簽字摁印的文書,心下頓感了然:送進宮的人,一旦爬上高位,性情與地位的驅使下,最易掙開掌控、絕地反水!


    祝夫人用文氏的首要前提,就是掌握住她的把柄!


    恰好文氏身家幹淨,不似顧氏、蘭氏和她,天生的屁股不幹淨,留了條尾巴。


    祝夫人若要緊緊拿捏住文氏,有什麽比她承認屠殺過良家子的認罪書,更好的證據?


    一石二鳥,一箭雙雕,草蛇灰線,深思熟慮...


    “青鳳”...“青鳳”,比她想象中更聰明,也更殘暴!


    山月不敢輕易抬頭偷視了,全力維持住崩潰、脆弱、無助、迷茫的那個柳山月。


    “進宮?”


    文氏如同在絕境之中窺覷一線光亮:“進宮?你要送我進宮?”


    “啪嗒——”


    何五媽對著文氏,抬手就是一耳光:“見夫人,要說您!”又躬身向祝夫人釋道:“...不是正經‘青鳳’出身的丫頭,到底是缺點禮數。”


    祝夫人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無礙,柔順的脾性有貴人喜歡,烈性子的姑娘也有貴人中意——咱們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聖人,不也是個低賤的出身?他連喝的茶是冷是暖不介意,又怎會介意你啊您那,這些個細枝末節?”


    祝夫人說到後言,拿帕子捂了嘴,明晃晃的嘲諷笑意。


    何五媽再躬身:“是。”


    祝夫人重新抬眸看向文氏:“大魏聖祖皇帝詔令,掖庭女子采選不得全部選中高門大戶,民間出身的良家子需在掖庭中占據一半的數目——翻過年,就是咱們聖人登基的第五載,他是慣會做樣子的,登基至今都沒納過妃妾,再好的孝順名聲也被他得了。”


    文氏忽略掉被扇耳光的屈辱,目光炯炯地緊緊注視祝夫人,像在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誕生。


    祝夫人很滿意文氏的反應:“聽內務司傳說,明年掖庭將在民間擇選三十名良家子充入後宮,憑你的相貌性情,我以為你出頭不是什麽難事。”


    山月始終將自己克製得如一團無人在意的霧氣,安靜地蜷縮在角落。


    霧氣的觸角蔓延伸展,她仿佛看到文氏的手蜷在袖中,不知不覺間竟重重地捏成了拳。


    “...在哪裏簽字畫押?”


    隔了許久,文氏終於開口,聲音既輕飄飄的,像漂浮上天的柳絮;又沉甸甸的,像墜進海裏的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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