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時,乳白的煙霧消散而去,取而代之是紗網一樣的晨曦。


    程行鬱與魏如春、彭大彭二先走,山月伸手幫魏如春將鬆散的鬢發挽到耳後,語聲溫軟:“姑娘,咱們下迴再見。”


    魏如春抿嘴笑眯眯,大大打個嗬欠,露出整齊一排白牙:“姐姐,下迴再見!”頓一頓:“您上藥堂扯點夏枯草泡水多喝,疏肝鬱氣來著。”


    山月也跟她搖搖晃晃地笑:“苦嗎?若是苦,我就不喝了。”


    魏如春彎彎眼:“藥不苦,那還是藥嗎?您索性備上幾串烤出油脂、撒滿茱萸的豚肉串,就烤肥瘦相間的五花,咱喝口藥、吃口肉、喝口藥、吃口肉、吃口藥、喝口肉...”


    魏如春吞口唾沫:成功把自己說餓了。


    山月也笑起來:這哪是喝藥,是給烤肉配了碗湯。


    遠處牽騾的彭家兄弟吹了個口哨。


    程行鬱溫聲低語:“魏姑娘如今在城南雨花巷住著,門口就有家北疆人開的紅爐小烤,往後見麵的時機多著——”


    口哨聲再次響起。


    山月想把那隻口哨踩爛。


    騾車搖搖晃晃出發,魏如春張開雙臂與山月揮臂告辭,儀式感十足地告完別,轉頭在跌跌撞撞的騾車車架上躺平補覺:確實是個像喝了假酒一樣、萬事不落心的好丫頭。


    山月的笑隨著騾車的遠去也漸漸消退,她還等得著賭局收攤。


    莊家已然換了幾波,蒙頭擲骰子押大小的賭最容易上癮,不用動腦殼,隻看運勢高不高,頂適合沒腦子的人投錢傻樂。


    黃小梔玩他們,跟玩大頭菜瓜似的。


    雞鳴第一聲,黃梔趾高氣昂地率先打頭陣出來,腰包和她飽滿的大臉盤子一樣鼓,身後跟著喜不自勝的蔣家三個沒腦子。


    程家兩行車架,一行遠行入京,一行就地搬貨,蔣二跟著黃梔喝湯吃肉,如今正是對黃梔小姑奶奶貼心貼肝的時候,冒著耽誤送藥進京的風險也要先將山月一行送迴府上,並立時約下一場喝湯吃肉局:“...黃梔姑娘是真人不露相,等我們迴來,姑娘還帶我們玩好伐啦?”


    黃梔正襟危坐,黑著臉顯得很大佬,張口就是行話:“本金各自掏,彩頭三比七,茶水儂來磨——“


    山月:...待我大仇得報,必予你一座吉祥如意坊。


    山月神色鬆弛,饒是一夜沒睡,眉梢眼角也神采奕奕。


    王二嬢撞了撞山月肩頭:“心情很好欸?”


    山月不自然地勾唇一笑,轉頭往車窗外看去,看綿延不絕的山與路,突覺前程也沒那麽難熬了。


    周狸娘也在看窗外,雙手撐著下頜,笑得迷瞪迷瞪的:“是呀,我也覺得二少爺有點子漂亮。”


    王二嬢“嘖”一聲,再出動另一隻肩頭:“你昨天才說外院的周大毛好看,前天說送水的弟娃好看...”


    周狸娘紅彤彤一張臉:“都,都是過客!”


    黃梔悠悠道來:“...怪不得就你有過情郎呢...”有這麽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能沒有情郎嗎?”


    車廂裏眾人笑起來。


    山月也跟著笑。


    立冬之後是小雪,山月畫了幅暮色殘荷遞給程行齟交差,又趁前往柳大人府上的時機親去了趟城東綢緞莊,孫五爺早已等在此處,山月將已繪得較為完善的祝嗣明那幅《雨餘秋樹圖》底稿交給五爺,另配了兩幅掛在程家外廳沈淮讚的仕女圖仿圖。


    “程家眼短錢多,大把錢撒出去,家裏真的假的掛滿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進了畫堂——至年前,我能再描三幅畫出來。”主業副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山月將竹筒裹子推至五爺跟前。


    五爺眼皮子兩耷拉:“儂老實告訴我,進程家是為了甚?”


    山月舌頭抵上牙膛,拒絕的態度很堅決。


    五爺撫腦門子:這是條強頭魚,咬住魚鉤,能跟你角力一天一夜的。


    “罷掉罷掉,不願說就罷了。”五爺又丟了幾個孔雀綠的磷光礦:“遇事仍到城東綢莊找我,臨到過年,我都在鬆江府。”


    “過橋骨”的人要飛走,他都願意雙手捧高助其扇翅,包括山月身邊王二嬢的陪伴、老陸的打探、力所能及的輔助...他在山月進入程家後,程大老爺即刻身死就覺察出幾分不對——裏頭必定藏著事!


    但山月對他向來警惕,從來隻有買賣,不談其他。


    他知道,是為他當初買了她,卻又不肯花銀子給她瞧病留下的心結。


    他不想開解,也不想說破——底層人破繭不容易,他闖蕩數十載方得到如今這一畝三分地的地位,能幫則幫,以前身窮則誌短,隻能幫五兩銀子的忙;如今手長衣袖也長,三十兩的忙也幫得。


    人都有定價,不隻是看你值多少錢,還得看我有多少錢呀!


    山月接過孔雀綠磷光礦,抿起唇道:“這些日頭您別待在鬆江府...”


    話出來,又覺不對,整個江南官場都爛,從根上就爛,在鬆江府還是在蘇州府,並無差異,鬆江府有程家賣假藥,難道蘇州府就沒有?


    “您多在家待著,少出門頭,冬天要到了,什麽蝥蟲鼠蟻都醒了。”


    山月隱晦提醒,又怕五爺聽不明白,道:“程家最近在盤存藥材,如今剛小雪天就這樣涼,這個冬季怕是不好過——聽說皖北以南一戶接著一戶出病。”


    山月最近心緒很佳,難得調笑一句:“雖然我在您處隻值五兩銀子,您在我處,卻是很挨我感激的。”


    孫五爺看向山月,伸手想摸摸頭,但到底沒成。


    山月剛見完人,疫病便來了。


    疫情的到來,不是鋪天蓋地大張旗鼓的,而是悄沒生息地一天天緩慢疊加起來的——與仇恨的生成,有三分的相似。


    原是州府中藥堂的患病人數從一天十來個,漸增到一天二十來個,再到三十來個...最後到堂裏站著、坐著、躺著都是“哎喲”連天的病人。


    程行齟不去看,龜縮在後宅,無時無刻不用香胰洗手,又用天蠶絲布巾把自己口鼻蒙得死死的,還叫人把正院用綢布圍攏,送水送食的進出都要在烈酒裏泡手,日日都在煎藥,拿著柳大人給的藥方子沒病先吃藥——怕死到了極點。


    鬆江府十來家程記藥堂的管事連門都進不來,隔著柵欄同程行齟喊話:“病人太多了!大夫不夠!堂裏的藥也不夠了!大少爺,開東池子庫房吧!”


    程行齟拿著銅製的喇叭,隔著窗欞對門口喊話:“開!開!開!叫大夫都出來!家裏的丫鬟婆子也出去拿竹竿子加班加點把善堂搭起來!”


    機遇往往伴隨挑戰而來,這波操作對了,程家能上天。


    但前提是,他得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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