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唿吸有一瞬恍惚,深吸一口氣,迅速穩住心神,腦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放下蝴蝶骨刀,直視程行鬱:“你可還想救鬆江府諸人?”


    程行鬱眼見麵前的賀山月,情緒變換在一瞬之間完成,剛剛展露出的脆弱好似夢中樓閣,眼睛一眨,海市蜃樓便迅速消散,整個人堅韌又快速地,穿戴好了從頭至尾的護身盔甲。


    不過雙十的年歲,她卻像個飽經風霜的...劍客。


    程行鬱眸光放軟,語聲中氣虛浮,卻極其堅定:“醫者當仁,無論如何,我必竭力去救。”


    山月審視看,如果她是一個合格的死士,在第一麵見他,他猜透是她設計程家父子自相殘殺時,就該殺了他。


    但她不是。


    死士隻相信自己的刀,她還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日後巳時,城郊東池子庫房。你帶上魏姑娘並三兩個可信的青壯年前來,能否挽救鬆江府至其餘州縣,將在此一舉。”山月聲音低沉。


    程行鬱並不追問,立時張口:“好!”


    山月轉身就走,卻被喚住。


    “賀姑娘。”程行鬱眸色溫純,神容誠摯:“謝謝你。”


    山月知道他想謝什麽,卻對此嗤之以鼻。不過是順手的事,比起救人,她更在意如何借力打力把程家搞死。


    山月微側迴眸,欲張口冷聲敷衍,卻瞥見逼仄的茅屋中,案桌和床上零星擺放了數十冊醫書、攤開的銀針、小半個冷硬的饃和一壺散了熱氣的涼茶。


    潦草卻幹淨,氣息之中,甚至透著幾分迴甘的藥香。


    再看程行鬱外衫鬆垮,長發以一支木簪隨意束起,眼下兩團烏青和摞成一團的被褥,足見他許久未睡。


    桌上擺放著十幾頁泛黃的麻紙。


    山月拿起一張看,有些是藥方。


    十幾張藥方,勾勾畫畫,添添減減,極盡斟酌。


    有些是人體圖畫,密密麻麻的穴位,有的標紅,有的標黑,極盡推敲。


    他正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瘟疫,為鬆江府的百姓,殫精竭慮地尋求生路。


    就算隻是程家不受重視的庶子,瘟疫到來,他也可拋棄尊嚴,龜縮家中,至少可保性命無虞...


    說到底,他不過隻是一條自小寄人籬下、體弱多病的可憐蟲罷了——他哪來的大義去救人?他哪來的責任去救人?他哪來那麽大的能力去救人!?


    便是晨間在藥堂的那些人,程行鬱一個無權無勢的山野大夫,怕也耗費許多心力,才將這群人一個一個搜羅起來吧?


    山月突然掠過一絲說不清的情緒,所有冷言冷語都卡在喉頭:人,怎會為了別人,勞心勞力到這個地步?


    是太傻?還是吃的苦頭不夠多?


    山月不欲深究,轉身就走。


    轉過天來,五日即到,這幾日程行齟將開了靈竅、得了心意的林越越拎到正院,人在孝期不得堂皇行事,他便蓋了個“伺候筆墨”的名號,把林越越留在身側。


    一連幾日,二人連正院的門都沒出。


    院子裏沒人敢議他“荒唐”。


    山月卻獨獨享受著他的“荒唐”。


    正因程行齟這般“荒唐”,才有了,一則應天府大奶奶薑氏暴怒之下絕不迴來,後宅無人管,她才能猴子稱霸王;二則,程行齟被人牽引心神,無暇管事,山月所籌之事,方可順利進行。


    入夜,蔣二駕車,身後緊隨七八駕空落落的馬車。


    車廂搖晃,王二娘、周狸娘非要一道去,還非要擠一架馬車。


    逼仄的車廂,四個人肩並肩坐著,跟郊遊似的。


    王二娘有點興奮:“天黑了,去殺人!”


    周狸娘害怕,癟嘴哭哭啼啼地揪住王二娘衣角:“我,我不敢殺!我頂天了幫你們掰個肩膀、蒙個頭、插個鼻孔什麽的...”


    山月:...所以,到底為什麽非要來?


    山月扶額。


    不是,她都被這群小夥伴帶偏了——誰說要去殺人了?


    唯一靠譜的小黃梔,神色淡定,成竹在胸,從手頭隨手抽出幾張葉子牌便是同花的順子,再抽幾張又是同色的豹子,把周狸娘逗得一邊哭,一邊拍手。


    山月:...


    “今天,咱們約的擲骰子。”山月麵無表情。


    小黃梔神色一僵,淡定的麵容出現了一絲裂痕:媽的,壓錯題了。


    周狸娘別過臉:“嗤嗤嗤。”


    笑得很大聲,很不在意旁邊人的死活。


    城郊東池子庫房離得不遠,水稻田四平八穩地切割在原野之上,炊煙氤氳上升,蒙在天際之上,像極了老叟抽旱煙仰麵吐出的一口白霧。


    對家已至,牌桌搭在庫房之後,對家五個老頭兒拖著七八架假藥而來,早已等候在此。山月與耍老千的對家輪流坐莊,雙方分散押注,黃梔撩起袖子做主力吸引火力。


    趁諸人興致高漲,山月向後一縮,隨即隱沒在漫山的黑暗中。


    庫房之外,停了十五、六架馬車,馬兒解綁拴在木樁上,馬車車架分為兩邊停靠。


    趁著迷蒙的黃昏色,山月細細數來,一麵八架,正好對等,且租的一家馬行的馬架,規製、大小、木頭品類都一模一樣,湊近來看車轍處刻著數字,用以區分裝車的貨物。


    山月食指彎曲,塞入口中,兩短一長“杜鵑叫”。


    自月色而至,前後三四個人影從微垂暮色走出。


    程行鬱走在最前方,身形瘦削,一雙眸子像點綴在昏暗暮色中的寶石,最後的兩個壯年一看便是山上刨食的藥工,一左一右分散開。


    唯一的姑娘,跟在程行鬱身後,時時刻刻皆興致勃勃,像一隻彎頭飲水的小鹿,又像踮腳嫩葉的綿羊,眼眸一閃一閃壓過了身旁的寶石,比天際盡處的北鬥更亮。


    山月克製住眼神,專注在程行鬱臉上,聲音壓低:“...送劣藥來的人,賭性正濃,來不及卸貨正在庫房賭錢;”


    “好藥早已拾掇裝車預備送入京師,充作豪門貴人的儲備藥材。”


    “如今有十六個車架,一左一右分別是好藥和劣藥,我們隻需將車架的藥材換過來——”


    山月頓了頓:“玩一手狸貓換太子,將劣藥送至京師,好藥留在鬆江府——就算擋不住瘟疫,也必定有更多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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