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製假藥,程行齟爐火純青,陡生出幾分信心。


    他既參得雙全之法,有了底氣後,腦子也靈光起來:“可!可!若疫病來了,我們程家大開善堂,隻收取微薄診金,不開方子,隻熬藥湯,到時便是用了劣藥假藥,也無從告起!”


    柳大人舉起茶盅,遙遙舉杯,事未成先慶賀:“孺子可教。”


    許是氣氛足夠好,程行齟也敢在這個剛認識的父親麵前發問了:“送藥入京,小兒知道所為何事。小兒卻實在愚鈍,參不透父親大開城門,引患入城的真義。”


    柳大人言簡意賅,笑道:“今年,我們兢兢業業的柏大人該考評了。”


    州府大臣,兩年一考評,連續四年兩個優,可升半品來;第一年考評若為差,降半品,調離原地,多去東南及西南州府,草草官途,寥寥半生。


    “若他所轄州府,因疫死傷萬千,他還能拿到一個“好”嗎?”


    柳大人笑容坦然:“趁早收拾東西,滾出江南吧!”


    程行齟有點被嚇到:傷病萬千人,隻為讓新知府滾出鬆江府...


    柳大人已過花甲之年,發須泛白,銀花鬢間,單手搭在太師椅背,看程行齟的眼神旁觀、冷漠。


    如看家中管事生下的兒子。


    雖然低賤,但也算有幾分香火情。


    便開口多說兩句:“官場傾覆,人命算什麽?你鬥我,我鬥你,難道鬥的是嘴巴仗?”


    “文官相爭,這般已是抬手。武將爭鬥更為兇狠,多為浮屍千裏、縣村屠盡,軍戶上陣肉搏,拚得個血肉模糊、生死未卜,引發爭端的將領互派使節、握手言和,那些死在戰場上的軍戶不過就地埋葬,一個墓碑也可望不可及,此類悲事比比皆是——權力傾軋麵前,平民的血肉是最佳的補品。”


    柳大人隨意靠後:“想要向上爬,光是貪婪卻不夠,心狠、手辣、眼明、嘴牢,缺一不可。“


    程行齟熱血湧上天靈蓋,隻覺渾身沸騰,仿若自己也置身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階。


    柳大人樂嗬嗬地雙手交叉在腹間,隨口問道:“八年前,是你隨綏元翁主上的福壽山?”


    程行齟忙埋頭稱是。


    柳大人笑眯眯:“老夫問你,那三十四個豬仔死後,可曾派人將其家中之人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程行齟大驚:“未,未曾。”


    柳大人食指敲手背:“你看,你實在不夠狠。這些善了的後事,老夫早已幫你處理,連帶豬仔的戶籍與名帖都一同銷掉了,再顯赫的有心之人去查,也查不出任何來路——這才是幹大事的心胸。”


    程行齟驚恐眨眼。


    柳大人笑容收斂,言歸正傳,再做強調:“十日之內,良藥上車,假藥入庫,開倉賑災,能否做到?”


    程行齟立刻點頭:“小兒家中本有兩架馬車,如若不夠,去尋相熟的馬行,再租借五六架也可。”


    柳大人揮手:“馬車至京,我自會安排人與你接洽,車行的路引,亦會為你蓋上官家的印戳,保你一路順遂——且去吧。”


    程行齟將藥方揣進衣襟口,立時佝身向外走。


    處於極度興奮的程行齟,全然沒有發覺,柳大人隻付出了一杯雨前龍井,便獲得了七八架運送至京的良藥、程家破釜沉舟的忠心,以及對政敵不計後果的打擊。


    柳大人什麽也沒承諾,什麽也沒答應,一杯茶、一句“吾兒”便誆騙得程行齟飄飄然矣。


    兒子與“老子”,誰利用誰,誰又被誰利用,從古至今,便是未解之謎。


    ******


    程行齟上馬車時,山月早已等候其中,隻見程行齟滿眼興奮地跨步上馬,命令馬夫先至城郊東池子庫房,庫房占地約小半畝,分建十餘間小屋,以油紙布、苔蘚蒙頂遮窗以避光。


    山月靜隨程行齟,看他如秋後蚱蜢一蹦三尺高,四處巡邏吩咐:“...這幾日抓緊些,蒼耳子、三黃、白頭翁、地黃...分散用油紙包好,趁夜裝車,五日後發往京師!”


    馬車又至城郊西池子,這比東池子庫房隱蔽許多,拐了十幾個彎才至一處碩大的山洞。


    這處,程行齟不允許山月隨行。


    山月便垂手站在馬車旁,與馬夫站在一處。


    不遠處的幾個村頭老叟守著洞口無聊,見東家進了山洞,一時半會出來不了,正又重新搭起木板,爭分奪秒玩起骰子。


    馬夫眼神不自覺地飄向洞口,耳側傳來一腔清靈女聲:“我猜,是大。”


    馬夫立時反駁:“連著三把都是大,哪有這麽邪乎,我賭小!”


    說完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向山月,即刻悶了聲響:灶房吃酒賭錢剛被大少爺罰了,三令五申不許家中仆從賭錢——這娘們是大少爺眼前紅人,他在這娘們麵前賭大賭小,等會必吃掛落...


    山月笑言:“便是有這般邪乎。我還賭這把不僅是大,甚至是大豹子。”


    大豹子,意味著全是六。


    馬夫嗤道:“大豹子也這麽好贏?”


    山月施施然抬起下頜,眼看坐莊的老嫗手一鬆,蓋子一開,赫然六個六!


    馬夫轉頭看山月的目光震驚敬佩。


    山月笑了笑:“前幾把莊家都輸了,依據他這一把投錢的賠率和本錢數目計算,他必須搖出全圈大豹子,才能把前幾把輸掉的錢收迴來,堪堪迴本。”


    “他耍千!”馬夫高聲道。


    山月笑道:“這村子裏有手法這樣好的千家,也是稀奇——”話鋒一轉,壓低聲音,帶有幾分蠱惑:“蔣二伯想不想跟他們賭一場?”


    馬夫也姓蔣。


    蔣家三兄弟,皆為蛇尾村出身,老大在門房,老二是馬夫,老三在剛剛東池子庫房守門。


    蔣二搖頭如撥浪鼓:“那不是輸得慘!”


    山月笑起來:“我幫您。”


    再道:“我房裏有個小丫頭,手上功夫也絕佳,我把她也帶上,您叫上蔣大伯、蔣二伯,我們湊五個人,他們也正好五個人,十個人本金押五十個銅板子,賠率一比三,輪流坐莊——我幫您湊齊去京師的零花錢。”


    蔣二眸色大亮:“你說約在幾時合適?”


    山月抿嘴笑:“五日後的入夜吧?那日,他們也應要押運車架至東池子庫房,賭上一夜,隻是順路的耍事。”


    山月話音剛落,程行齟一邊交待一邊出洞口:“...五日之後,叫上村裏的人,把我剛剛點名的東西盡數送到東池子庫房,做得隱蔽些,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我掘了你的祖墳!”


    蔣二看山月的目光熠熠發光,如看賭神降世,手藏在袖中比了個大拇指,低聲讚道:“絕了絕了,真神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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