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如白藕樣的手,就這麽輕飄飄地搭在獵人的掌中,好似已被這鋪天蓋地的巧語,迷迷瞪瞪地誘騙進立滿尖樁的巢穴。


    “我若頂了舅小姐...那...誰又是我?”


    賀山月尾音拖得很長,被淚水洗刷過的眼眸裏充滿迎頭而來的不解與惶然。


    程行齟勾了勾唇,喉頭溢出的笑意,莫名帶了幾分曖昧和蠱惑:“翠娘時時不好,今早剛歸了西。你若是她,她自然是你,待正正經經地停了靈,一頂棺材送出府去,你後背幹淨了,任誰也查不出任何蜿蜒曲折——她也能有名有姓地受香火供奉,豈不是兩全?”


    賀山月茫茫然地看看段氏,又看看一張臉肥得把眼睛擠弄成綠豆的程大老爺,最後將目光定在程行齟臉上,帶了哭腔:“可若是我沒辦法嫁過去,若是有更適合的姑娘,若是,若是...”


    程行齟眉眼舒朗,眸光溫和真誠,瞬間感知到賀山月向他遞來的求助,並立刻給予迴饋:“別怕別怕——”


    程行齟果斷地單手將賀山月虛攏進懷中:“若是這個嫁不了,別的也能嫁,既成了我們家姑娘,便是不嫁又如何?程家積德行善十餘年,難道還養不起一個小娘子?”


    賀山月後背被輕撫,一股血衝上幾欲炸鱗,麵容卻柔順可憐,長長的柳葉眉像是被安撫住,眉梢順從地落下,期期艾艾:“那,那‘過橋骨’諸人呢?”


    “胖彌勒”程老爺冷笑一聲:“你成了程家的姑娘,自然有程家維護,那幾個夥計嘲弄朝廷、目無法紀,必然伏罪!”


    賀山月難耐地嗚咽出聲,雙手捂住嘴,像極了一枝孱弱柔弱的菟絲花。


    程行齟手虛虛在賀山月後背拍了拍,極盡安撫之意,對父親說話的口吻帶了不讚同:“您何必這般嚇唬她!”


    程大老爺適時閉了嘴,不再開口,將所有的舞台都留給長子。


    許是年歲的原因,程大老爺與程行齟看上去並不相似,程大老爺身寬體胖,圓圓長長的臉上的肉擠占了眼睛的存在,隻能將他的五官看到一個模糊的大概;


    而程行齟卻正當時,二十四五的年歲,萬事無憂,風華正茂,像段氏更多一些,皮膚白皙,眼眸狹長上挑,眉梢一動便似那秦淮河被春風吹拂的漣漪。


    程行齟垂眸,語聲溫和:“月娘——”


    悄然換了稱謂。


    “月娘,你為程家奔赴犧牲,程家必然全力迴護你。若程家不迴護,我作為表哥,也必做你無堅不摧的後盾。”


    程行齟以不容置疑的態度道:“你骨董莊子裏的人,我們都不動,前路種種你艱辛難捱,我們都借過不提了;往後萬事皆安,月娘,你放心。”


    放,放你娘的——


    月,月你娘的——


    賀山月感覺王二嬢快要附身了。


    忍住,忍住。


    賀山月深吸一口氣,閃爍眼睫,盈盈抬眸,便見程行齟的脖頸,筋脈就藏在皮膚裏跳動——如果刀刃磨得薄一點、她對得準一點,一劍抹了喉,程行齟的仇,就此債消。


    賀山月手緊緊扣住掌心。


    不行,不行。


    一劍封喉,對他是恩賜。


    血債當血償,娘的烈焰灼身、她的顛沛流離、妹妹的生死未卜...憑什麽一命消萬物空?還有那些人...那些人到底是誰?姓誰名甚?都是謎!她賺的銀子足夠她在鬆江府輾轉盤問,但絕不可能支撐她進京、找人、複仇——程家,尚且需要她踮腳為之,京城而來的那些“人”,距離她太遙遠了,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打聽出對方的名姓。


    你連敵人都不知道是誰,又談何血債血償?


    賀山月將目光艱難地程行齟的脖頸上移開,腰肢柔軟,微微向程行齟靠去,在肢體上,她距離程行齟更近,距離程大老爺和段氏更遠——是一種很標準的,在萬念俱灰、走投入路時,被人解救後的雛鳥心態。


    “大少爺...”賀山月語聲哽咽,訴不盡的感激。


    程行齟將賀山月扶坐至他身側的椅凳,安排起了後麵的事:“既月娘願意,那如今咱們就全力以赴角逐婚事——月娘先盡快畫一張畫來,山水、仕女圖、花鳥工筆盡都可以,挑了你最擅長的來,畫完先遞給老大人掌眼,要快!”


    程行齟看向程大老爺:“我聽說,南岸的蔣家也找到人了,是一戶沒落讀書人的遺,擅長畫花鳥,於經書、詩詞上也頗為通暢。”


    這些事,程行齟並不避諱著賀山月。


    你談論是否將家中的小貓送人時,會避諱著貓兒嗎?


    程行齟躊躇滿誌:“但必定沒有我們月娘貌美。”


    賀山月微微垂首,膝頭對準程行齟。


    “老大人那處要使勁,家裏頭未盡的事也要抓緊,翠娘的棺木盡早出門下葬,放在家中始終是個禍害。”程行齟看向賀山月,眉眼柔和拂柳:“往後呀,你就是翠娘了,段翠娘,你說可好?”


    賀山月如被嚇到,猛然抬頭:“不可!”


    程大老爺又想發火,卻被程行齟製止住,隻聽程行齟溫聲問:“為何?可有難處?”


    賀山月抽泣,手掐住帕子拭眼角:“我不能改名字,我家裏還有個弟娃沒找到呢..我若是改了名,家中弟娃不就不知道他姐姐在哪兒了?”


    賀山月柔柔地試著伸出手牽住程行齟的衣角:“大..大少爺...我還叫山月,行嗎?”


    噢。


    先前說過,是和弟弟走散的。


    程行齟默了片刻,在微不可見中將衣角從山月手中一點點扯出,溫聲笑了笑:“自是可以的,女子的名帖不曾寫明小字,這名字生來是親父親母賜予的,旁人又有何立場叫你改天換日?”


    說話極為溫和體貼。


    山月餘光卻瞥見被扯開的衣角——程行齟並不願意與她過多接觸。


    這並不符合常理。


    如果程行齟意圖在情感上控製她,隻會一點一點加大對她肢體上的觸摸和親近,而非這般逃避。


    山月心中暗自思索,麵上卻感激涕零:“多謝大少爺。”


    程行齟還未說話,程大老爺搶先開口安排下一樁事:“...那個周氏盡早趕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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