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山月清晨醒得很早,一睜眼,便見王二嬢覺也不睡,胖乎乎的臉緊貼住牆,臉上肉擠成一坨。


    賀山月剛坐起來,卻被暴躁王二嬢“噓——”:“等哈聽不到了!”


    賀山月:…隔壁那麽大的哭嚎,便是聾子都能聽見幾聲...


    西側交織著兩股哭聲,一會兒是黃連大哭:“...都是因為你!我這體體麵麵的差事也黃掉了!進內院一月有三錢銀子!去莊頭便隻有一錢!”


    一會兒是周狸娘的低泣:她原也認命留在這血窟掙點銀子攢嫁妝的,誰曉得她剛剛下定決心,別人卻不要她了…


    “我今晚便走吧。”周狸娘帶著哭腔。


    黃連哭恨道:“程家仁義,叫你留著過完乞巧再走!程家每年乞巧都給姑娘發銀子的!——太太原話,不過還等幾天,何必這個時候趕人……這樣好的主家,嗚嗚嗚!”


    王二嬢咂舌:“要不是老子曉得有個丫頭死得很慘,差點就信了程家仁善的鬼話咯!”


    賀山月抿了抿唇,浮現一抹譏笑:“多留她幾日,不過是想等舅小姐這樁風波渡過去罷了?”


    段氏也未嚐沒有詐一詐周狸娘的打算——前幾日都好好的,怎麽可能突然想家想得直哭?怕不是多看到點什麽吧?


    王二嬢精準捕捉賀山月的譏笑:“欸!小姑娘就是要多笑!你笑一笑更好看!”


    譏笑也好看?


    賀山月立刻扯平嘴角,恢複麵無表情。


    又過兩天不授課吃空餉的日子,臨至夜幕落下,一個黑影從程家後罩房簷角一躍而下,貓著腰見四下無人,在窗欞前敲三下,兩短一長。


    王二嬢將門歇了個縫,將人放了進來。


    王二嬢不高興道:“催催催!我們才來多久,五爺就叫你來催?!”


    來人是老陸,“過橋骨”偷梁換柱的好手,飛簷走壁的功夫爐火純青。


    老陸四下看看,沒理暴躁二嬢,反而蹙眉看向賀山月:“程家在查你。”


    賀山月手一滯,抬眸看向老陸。


    “…或許是托了官衙的人,如今一路查到了蘇州府山塘街,做畫兒的高手就這麽幾個,女的又少,好看姑娘更少,最多三日程家在山塘街一查問,必定查出你。五爺給你編的假戶籍、假來曆,經不起細查——他便是山塘街通天的手眼,也沒法幫你立時造個宗族出來。”


    老陸警惕地看了眼窗外:“你在‘過橋骨’的身份,恐怕是瞞不住了,五爺的意思是今晚就撤,畫的事日後再說。”


    “過橋骨”的身份瞞不瞞得住,並不打緊——她有法子保全諸人;


    重要的是,她第三層身份,陶寶鎮河頭村賀山月的身份,不能被發現。


    被發現了一定會死。


    但,死沒什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忍耐籌謀數年卻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世道不可以這樣的。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賀山月雙掌貼在按木小案桌上,垂著頭,眸光被長長的睫毛盡數擋住,隔了許久,她才緩緩抬起頭:“陸叔,請你轉告五爺,請他相信我,一個月以後,你來取畫——‘過橋骨’諸人絕對無事。”


    看向王二嬢:“二嬢若是擔憂,也可今日隨陸叔迴去,我一個人也無礙。”


    王二嬢思索片刻:“算了,老子也不迴去。”


    也沒說理由。


    老陸看二人。


    和賀山月相處五六年,這姑娘向來冰冰涼,沒咋熱絡過,連五爺都不知道她打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但這丫頭不壞事,說話是一口唾沫一根釘,能把話釘死在地上,做不到的從來不說,說出口的必定能做。


    老陸咬咬牙,放下句話:“五爺當真是沒猜錯,若要尋人,到城東綢莊找小芽。”


    再留下幾顆泛著光的鐵赭石,這是作畫的紅色顏料原料:“把這個和信拿給她,我們就知道了。”


    賀山月應下。


    待老陸翻牆飛簷一走,王二嬢這才反應過來:“我們咋去送信?!我們一進程家,那小丫頭就叨叨,平時不準經常出門——喊老子爬牆翻出去呀?”


    賀山月斂下眸光:“會有人送信的。”


    頓了頓,隔了很久,賀山月聲音略低:“你該順勢出去。”


    王二嬢哼了一聲:“是老子一盆藥一盆水把你救迴來的,你還給老子賺了個金鐲子,老子這一趟啥都沒撈到,才不會出去——”


    人是她好不容易救迴來,別一下又給她養死了,白費工哦。


    第二日晌午,聽門口馬車骨碌碌地長音,打聽了說是“大老爺和大少爺迴來了”,賀山月頭一迴主動走出門,一路繞過垂花門,至段氏的“知母堂”,同門口的小丫鬟溫婉笑言:“…不知太太在否?可否勞煩姑娘通傳一聲?”


    小丫鬟噔噔跑進去,黃芪出門來迎,段氏戴了個抹額,斜靠在八仙桌旁,桌上放著佛手瓜和柑橘,另斜著本書,聽到賀山月的響動,嘴邊的梨渦伴隨著笑意抬起:“賀姑娘。”


    很親切的模樣。


    賀山月彎唇斂眉笑:“太太午安,我可叨擾太太看書了?”


    段氏笑道:“我不過是認幾個字的瞎子,能把賬目本看全乎就可以了,這書也不過是裝樣子的玩意兒!”


    賀山月抿嘴笑起來,像是被自嘲的話語逗樂了。


    段氏再笑:“可是有事?”


    賀山月隻坐了個凳沿邊,垂著頭,手在衣角處翻攪,都快將衣裳角翻爛了。


    “你隻說,若有丫頭們不恭敬、吃食用度不舒適的,你隻管說。我們程家請你來是做先生的,傳道授業解惑的,我盡給你做主。”段氏語聲柔和,這副樣子如同所有大宅門最賢惠溫柔的當家主母。


    賀山月一下子眼眶便噙了兩兜淚:“我,我,我想辭了這樁差事。”


    “不可!”


    段氏衝口而出,隨即笑容一滯,立刻將話圓了過來:“有什麽便說什麽,怎的一來就是辭不辭、走不走的?!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你且說說看你的緣由。”


    “這幾日都未給姑娘們上課,我日日都無事可做,平白吃程家的飯、拿程家的束修…我心裏頭頗為不安…”


    賀山月垂首:“且聽說周家姑娘乞巧後就要迴家,我便更加惶恐,與其被程家送迴去,不若我自個兒收拾東西迴家去,倒還體麵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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