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山月的目光下意識移向博物架上的狸貓木雕。


    幾乎所有人都屈從於“習慣”二字,同一隻手無論何時,發力的走勢都基本趨同,甚至每一次的發力力度、停頓的節點、收尾的弧度會在長年累月的練習中達到驚人一致——這也是,鑒畫最根本的關竅。


    而用筆和用刀,是同一隻手。


    賀山月從狸貓寥寥幾筆中,判斷木雕和其中幾隻畫貓的畫跡,是同一個人所出。


    而且,是個手勁很大的男人。


    賀山月抽出一張筆跡最明顯的貓來:“這張有些不同,雖筆法上稍有生疏,狸奴的神態卻最生動溫柔。”


    周狸娘湊上前,抿唇一笑,眼中有不盡的柔意,說話也順暢了許多:“是嗎?我也喜歡這張,你看,畫的是烏雲蓋雪,滿背的灰和四爪的白,又靈又恬。”


    賀山月側眸看周狸娘。


    淺灰的麻衣長衫,兩支雪白的手腕和一張素淨的小臉,恰如一隻不算十分漂亮,但因怯弱膽小而惹人憐愛的烏雲蓋雪。


    世上最好的畫,是滿懷愛意的筆墨。


    賀山月不動聲色地將畫放在桌上,順著周狸娘聊了幾句樹與貓兒,最後以商量的口吻定下明日的教學進程:“...咱們小時學畫畫,家裏窮,總帶了些急於求成出師賺錢的目的,學得囫圇吞棗。程家的小姐不需要早早討飯養家,咱們便稍稍慢一些。”


    “我看了看,狸娘你擅長線描和勾勒,你便從最簡單的梅花開枝、落瓣、含蕊一步一步教起,你隻需要畫畫即可,不需你太過開口說話——我來教賞畫與鑒畫吧。”


    周狸娘愣愣的,見賀山月盯著她,便趕忙重重點頭。


    略有些發禿的頭頂又成了看人的常客。


    賀山月轉身迴屋。


    夜幕全然落下,王二嬢住外間,賀山月睡裏間,隔得不遠,但也算兩間房。


    王二嬢閉著眼,翻個身:“你要是心子狠點,把開口教課交給那根麻麽兒,她不曉得要惹好大的笑話,東家一看她話都扯不清楚——明天她就滾蛋囉!”


    麻麽兒?


    賀山月輕輕“嗯?”了一聲,表示沒懂。


    王二嬢解釋:“就是那個周狸娘啊——我們川人喊啞巴貓兒,都喊麻麽兒。”


    賀山月:...


    賀山月也翻了身,沒答話。


    隔了一會,黑暗中,王二嬢才道:“你是不想看她出醜吧?”


    賀山月仍舊沒答話。


    王二嬢又翻了個身,半撐起腰,換了個話題:“你和那根麻麽兒,簡直是南轅北轍。你畫大開大合的山水,她畫幾筆描成的線條,你孤兒一個,她屋土裏還埋著八個,你高她矮,你漂亮得像幅值百兩的畫,她...”


    姑娘的外貌不作評判,王二嬢頓了頓:“程家怎麽會把你們兩個拚一起來比?有啥子好比的?”


    黑暗,沉默的黑暗。


    裏間沒有聲音。


    王二嬢撇撇嘴,怪不得這麽多年,“過橋骨”聚餐都不喊她一起吃火鍋——對外嘛,頂著一張沒有任何瑕疵的漂亮臉蛋,處事親和、待人溫柔;私底下簡直是個冰窖,又冷又硬,根本捂不熱。


    王二嬢再翻個身,隔了很久,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才聽到裏間開了口。


    “有一樣特質是她有,而我沒有的。“賀山月道。


    王二嬢像夢遊一樣睜開眼:“啊?”


    “怯懦。”


    裏間傳來清冷的、平緩的、無波無瀾的聲線。


    她和周狸娘同時入選,她的優勢一眼可見。


    而周狸娘,一定有程家更需要的東西,才會讓程家無視所有差距,把她們兩人拖到一條線上重新比較。


    怯懦通常意味著膽小,而膽小,通常意味著聽話。


    程家想要一個聽話的教書女先生。


    雖然賀山月現今暫時無法理解程家的目的,但這是她見到周狸娘後,剖解出的絕對正確的結論。


    王二嬢在夢鄉中浮浮沉沉,迷蒙中答話:“那你作咋個辦?慫起腦殼作烏龜,也裝成個鋸嘴的葫蘆?”


    “我不一定要考最高分。”


    “隻要保證對手是零分。”


    “我就贏了。”


    賀山月輕聲道。


    ......


    第二日,早上還有些日頭光暈,用過晌午就開始落雨,段氏身邊的一等丫鬟黃芪請周、賀二人前往東南角的“子規堂”。


    不大的程府竟在女眷所居的內院,修了一間專供在室女上課的家學。


    學堂不大,但有三層樓,一樓左右擺放八張桉木矮桌,二樓有琴、琵琶、箏、笛子和好幾本散落的琴譜,三樓的小門用銅鎖鎖住,不知道裏麵是什麽。


    黃芪福身:“我們程家雖是商賈之家,卻也忝得皇商之名,對郎君與姑娘的教養同樣看重,詩書、樂理、禮儀...君子‘六藝’都是要細細學來的。今日開課,按原先的舊例,本應由我們太太來,誰曾想舅小姐突然有些不好,便被絆了腳,便由我為二位細說家中參學的姑娘。”


    “舅小姐有些不好”——不知為何,賀山月突然想起第一天來程家時,正堂外傳來的突如其來的嘈雜。


    “除去陡染風寒的舅小姐,如今有四位姑娘參學,年歲最大的是程家二房何太太的內侄女,姓何,喚作窈娘;第二第三都是程家族中的姑娘,一位喚作巧之,一位喚作曉之;最小的,是我們太太父親的舊識之女,姓林,喚作越越。”


    賀山月發問:“程家,不是,住在這宅子裏的程老爺和程二爺,膝下不曾有姑娘嗎?”


    黃芪一笑:“自是有的,老爺的兩位小姐年歲都不大,一個九歲、一個七歲,大小姐是太太所出,二小姐是顧姨娘所出;二爺所出的三小姐更小些,如今都和郎君在外院學四書。”


    賀山月微微垂眸,斂下眼中的鋒芒。


    黃芪的笑容端莊得體,髻上插著的純銀暖菊迎秋發簪,比黃梔與那黃蓮所有的首飾加起來都重。


    賀山月沒有再發問,反倒是周狸娘結結巴巴嘟囔一句:“...怎都是別人家的姑娘呀,這是什麽道理...”


    黃芪笑道:“周姑娘此言差矣,程家對外義診贈藥,鋤病扶弱;對內開設家學,廣納誌才,在城內城外都是有名望的。”


    “這些姑娘不管是哪家的,姓不姓程,隻要她們一心向學,那程家就善心供學,從不曾收一子一粟,這才是真正的善行、善心、善舉呀。”


    黃芪說得周狸娘麵紅耳赤,仿佛自己像個隻知算計的庸人。


    賀山月笑了笑:“還敢問三樓鎖著什麽?可是我們的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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