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起念珠,慢慢地轉動。


    宋遠的後背已然汗濕。


    本朝欽天監本是可有可無的部署,甚至幾度都麵臨被取締的下場。


    是國師的出現,才讓欽天監在朝堂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若是沒了國師,宋遠根本不敢想他會落到怎樣的地步!


    站在高位久了,誰願意再跌迴泥地裏仰望他人?


    他跪在地上不敢再多開口,生怕打破麵前這人沉冷的靜默,會迎來更可怕的懲罰。


    也不知跪了多久。


    忽而聽到韓經年道,“我知曉了,宋大人請迴吧。”


    宋遠渾身一顫,“國師……”


    韓經年卻已閉上眼,成了那個端坐佛前無情無緒的冰冷佛陀。


    宋遠頓了頓,片刻後,顫巍巍地爬起來。


    又看了眼不說話的無機,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


    韓經年慢慢轉著手中念珠,靜眸深寒。


    書架後,走出一人來,看了眼宋遠離去的方向,低聲道,“趙庭雨連番動作,留之恐有後患,是否……”


    那聲音陰森沙啞,如一把卷刃的刀,在地麵劃出刺耳又鈍冷的聲響。


    韓經年抬頭,麵色幽涼,剛要開口。


    書房外,忽而傳來一聲女子嬌笑。


    “不許跑!那是我的!”


    “哈哈哈!仙女姐姐,你來追我呀!”


    幽寒顏色微頓。


    片刻後,淡聲傳來,“先不急,讓暗者查一查趙庭雨身後還有何人。”


    書架後的人卻站在那裏沒動。


    倏地冷笑一聲,“國師,莫不是無上佛做久了,真當自己是個慈悲為懷的尊者了吧?”


    話音裏一股殺意徑直襲來。


    韓經年卻依舊端坐如石,連眉眼都未曾動一下。


    那人看著他,眼底兇狠不掩,“別忘了你答應我的!”


    說完,身形一閃,不見蹤跡。


    桌案旁,嫋嫋檀香繞了一個曲,又慢慢升騰起來。


    無機轉臉,透過窗戶,看到院子裏,那滿身花色的女孩兒,歡笑著跑過。


    轉著念珠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


    方才頃刻似有漣漪的心,再次落入一片平靜無波之中。


    他已是墮魔,何能貪塵寰?


    慢慢閉上眼,無聲念,“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


    “國師!”


    忽而近前傳來一聲嬌軟笑唿。


    口中念語驟停,韓經年緩緩睜眼,側過頭,便見。


    敞開的月窗外,少女趴在窗棱上,朝他晃了晃手裏的花枝,高聲道,“你瞧,這個好不好看?換到花瓶裏,好不好?”


    明眸皓齒,笑顏如花。


    一雙眼,清澈透瑩。


    “好不好呀?”她又往上湊了湊。


    暗色自腳底褪去,心湖裏探出的魔意無聲沉底。


    他轉了轉手裏的念珠,垂眸,開口。


    “好。”


    ……


    另一頭。


    帽兒胡同。


    柳兒送走來客後,左右看了看,便‘砰’地一聲關上了宅門。


    匆匆走迴內院,來迴轉了好幾圈,似在遲疑。


    就見一個小廝過來,惡狠狠地問:“方才是何人?”


    柳兒渾身一抖,忙道,“快去給宮裏的老爺傳話,就說有人查到家裏來了!”


    小廝神色一變,忙從後門跑了出去。


    柳兒站在院子裏,麵色漸漸發白。


    正不知所措時,忽而宅門又被敲響。


    她嚇了一跳,小心地走過去,打開門一瞧。


    一個麵皮黝黑高大威武之人站在外頭。


    ……


    京城某座深宅大院中。


    黃啟福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侯爺,您也知道,柳兒那是奴才從百花館裏買來的,斷沒有強逼的道理。可那人卻非說奴婢是強逼的柳兒,還說了要帶人來抓奴婢。”


    說著,又看向對麵背對著他站的人,“奴婢被抓也沒什麽,隻是,若奴婢這一走,內務府總管的位子還不知要落到什麽不知好歹的人手裏。若是不為侯爺用的順手,奴才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啊!”


    背對著他站著的人沒說話,倒是旁邊又走出來一個年輕人。


    麵目清雋,儒雅文秀。


    正是令無數閨中女子夢中難忘的世家弟子第一人——文敬之!


    他笑著伸手扶起黃啟福,溫聲道,“黃總管不必驚慌,你那宅子的事,我父親早已知悉。”


    黃啟福頓時鬆了一口氣,又小心地看了眼那依舊沒迴頭的中年男子,賠笑,“那世子,您看奴才這事……”


    “一個守皇門的而已,還不至於敢動你。可知他背後是何人?”那中年男子轉過身來。


    露出一張與文敬之有著五六分相似的臉,不過眉宇緊擰,麵露幾分刻薄之相。


    正是當今太後之侄,誠親侯,文宇亭。


    黃啟福忙道,“聽說……他跟長樂宮裏的掌事太監王萬全交好。”


    “長樂宮?”


    旁邊的文敬之一驚,“難道是秋陽……”說著,看向文宇亭,“父親,莫不是秋陽察覺到了什麽?”


    文宇亭卻麵露不滿地斥道,“她能察覺什麽?蠢笨無知的女子罷了,多半是聽了誰的慫恿。”


    聽到文宇亭這樣羞辱夏晚安,文景略皺了下眉,卻沒說什麽。


    文宇亭又看向黃啟福,“你近來可有做什麽招搖之事?惹了那太監?”


    黃啟福想了想,謹慎道,“奴婢自問素來辦事妥帖,不過身居內務府總管,嫉妒奴婢的自然也不少,這王萬全從前就是個睚眥必報又慣嫉恨旁人的惡毒性子,說不準是奴才哪裏招了他的眼……”


    沒說完,卻見文宇亭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這樣的人,留在那蠢丫頭身邊也是個禍根,正好趁此機會拿了吧!”


    黃啟福一驚。


    就聽文宇亭道,“你這樣……”


    文景在旁邊默默地聽著,想起夏晚安最近對自己的冷淡,沒再開口。


    ……


    如此又過了數日。


    這一天,無機晨起,走出寢殿,就見素來都是要到日上三竿才會出現的夏晚安,居然拎著把剪子在懶懶散散地剪飛雲宮一角的忍冬青。


    而她的身旁,一個麵生的小內侍,正將一個物事塞進她手裏。


    他收迴視線,正要朝另外一頭走去,卻聽身後傳來這幾日不知聽了多少次的嬌笑軟唿。


    “國師,您起了呀?”


    韓經年頓了下,抬眸,就見小女孩兒站在那被剪的七零八落的樹枝前,朝他展顏歡笑。


    他看了一眼,再次轉過臉,朝前走去。


    身後,夏晚安卻跑了過來,笑眯眯地追在他身後問:“國師,您今早是練劍還是坐禪?我給您奉茶?您要喝什麽?霧裏青?毛峰?還是雪頂含萃?”


    走在旁邊的元一嘴角抽了抽,“奉茶的事兒無需你……”


    “坐禪,奉雨前龍井來。”


    “好的!”脆脆應聲,“您等著啊!”


    後頭,元一再次抽了抽嘴角。


    ……


    夏晚安本來這大清早地從長樂宮趕來,是因為她自打進了這飛雲宮,就沒有個能跟他長久獨處的機會。


    想趕著早些,能不能跟他獨坐一會兒,聊聊天,問問他的傷有沒有好些之類的。


    誰知,她那茶才泡好,準備送去呢。


    那邊元一居然通報,大理寺卿陳海求見!


    陳海可是見過夏晚安的,為怕暴露身份,夏晚安這茶也就沒法送了,隻能讓小椅子給端了進去。


    一邊撇嘴,一邊又偷偷地朝書房裏頭悄悄地看了眼。


    這飛雲宮從早上到夜裏,出入的人幾乎沒停過!


    聽小椅子說,有時候夜裏都過了亥時,國師的寢殿裏還挑著燈呢!


    夏晚安聽著都替他覺得累。


    這麽一個國師,要處理的事務竟然不比父皇的少!


    不過,她這幾天觀察著這些來來往往的大臣,倒是也漸漸地摸出點門道來——往來的這些朝臣裏頭,最低的可都有從三品啊!


    看來大和尚在朝中不僅地位不低,而且權力也不小。


    既如此,便證明父皇對他是有足夠信任的,可為何……還想以美人計破他色戒呢?


    而書房中。


    韓經年掃了眼奉茶的小椅子,目色靜冷地收迴視線。


    飲了一口手中的茶,忽而就頓住。


    接著就聽對麵的陳海歎了聲,“好茶!”


    他掃了眼手邊的茶壺,見陳海再次舉起茶盞,忽而開口,“以陛下之意,如今南方蝗災才過,戶部幾次上報國庫不豐,可底下這些貪墨舞弊之人太多,陳大人還當盡心查辦才是。”


    陳海送到嘴邊的茶立時放下,忙訕笑,“國師說得極是!”


    他應了一聲,再次端起茶盞。


    又聽韓經年道,“太子不日將會迴朝,屆時太子大婚、受封賞,都是用銀子的地方。到時國庫不足,隻怕陳大人再無此時悠閑。”


    陳海頓時傻眼,茶也不敢悠閑地喝了,眼巴巴地看向無機,“可這國庫……不是戶部的事兒麽?”


    韓經年掃了眼那被他放下的茶盞,淡淡道,“陛下仁慈,不與民重稅,如此一來,銀子不夠使也是必然。然而,我大玥朝近年來國泰民安,斷沒有銀子短缺的道理。那麽,這些銀子去哪兒了?陛下心裏當真不清楚麽?”


    陳海隻覺頭頂當即如同被重棍子給狠狠敲了一下,腦袋頓時就清醒了!


    “您的意思是說,陛下今日對下官大怒,就是因為下官沒有幫陛下……”


    話沒說盡,卻已經夠明白了。


    大理寺卿是管什麽的?重案要案之地。


    若是能夠逮住一個大碩鼠,那國庫可不就等著大大豐盈了麽?


    難怪陛下今日早朝時差點指著他鼻子罵他無能了!


    陳海冷汗涔涔,可又為難起來,“下官也不是不想辦實事,實在是……”


    他瞄了瞄韓經年,賠笑,“這舞弊之錯,就差個開口,其後勢力錯綜複雜,貿然查下,隻怕……”


    韓經年垂眸,端起茶盞,慢慢飲了一口,道,“陳大人隻需記得,一旦縫隙崩開,便要狠狠切之入腹就是。”


    陳海頓時神色一凜。


    又聽韓經年冷冰冰地說道,“陳大人是大玥朝的官,當為大玥朝做些實事。陳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麽?”


    陳海被那一雙無起無伏的眼一看,頓時如同十二月的雪水兜頭淋下!


    凍得他渾身一個驚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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