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緊手裏的九連環,死死地咬住了牙關。


    …………


    禦花園中。


    夏晚安醉醺醺地走在一片盛開的百日菊旁。


    紫褐的顏色,在秋日火燒的餘暉下,被鋪上一層奪目熠熠的金邊。


    溫暖又炙熱。


    叫夏晚安以為,又迴到了前世裏,那場盛大的歌舞升平的宴會上。


    人人華裳錦服,處處燈紅酒綠。


    奢靡盡歡,不知人間難苦。


    就在那個時候,大和尚手持念珠,站在了大殿的正中心。


    平靜又溫和地說:“天下苦,天潢貴胄更當先以為苦。該救萬民於水火,解蒼生於困頓。”


    他一身深褐色袈裟,襤褸補丁卻金光漫溢。


    寶相莊嚴肅穆,宛如佛堂裏高高在上憐憫眾生的佛祖。


    慈眉善目的模樣,叫她滿心的自慚形穢。


    他明明那樣善良,那樣好。


    可站在她身邊那些自以為天下最尊貴的人,都做了些什麽啊?


    頭頂三尺有神明啊。


    他們卻當著漫天神佛的眼,羞他辱他,甚至命人責打於他!


    她攔也攔不住,擋也擋不了。


    眼睜睜看著他嘴角滲出了血,卻依舊朝自己慈目含笑……


    往事悲苦,驟然襲上心頭。


    夏晚安差點就落下淚來。


    一轉眼,竟發現不知何時走到了禦花園的暖房外。


    她歪了歪頭,忽而對青梨說道,“你帶他們在外頭候著,本宮進去歇一會兒。”


    青梨為難,“殿下,暖房悶熱,不如奴婢伺候您迴宮歇著吧?”


    卻見夏晚安掃了一眼過來,“本宮如今是使喚不動你們了?”


    她立時往後退了一步,“奴婢不敢。”


    夏晚安哼笑一聲,拂開袖子,走進暖房內。


    大片嬌豔而熱烈的顏色,頓時撲麵而來!


    初秋的天氣裏,本不該有這樣盛開的牡丹。


    可這皇宮禦花園的暖房裏,卻匯聚了全國最好的牡丹。


    夏晚安彎了彎唇,搖搖晃晃地走進去,摸了摸其中一朵被剪斷的花枝。


    那是一朵首案紅,她最喜歡的品種。


    卻被李才人那個蠢貨給擅自剪了。


    宮中誰人不知,這暖房裏的牡丹花皆是她的心頭肉,是父皇命人專門給她打理的。


    那個李才人有什麽膽子敢剪她的花?


    心疼地將那斷掉的花枝挪到一旁,又湊過去聞了聞


    旁邊的魏紫。


    嘿嘿笑了起來。


    摸著那綠綠油油的花葉,像說悄悄話一般地對著那紫嫣的花朵小聲笑:“重陽節那日,我就帶你去看大和尚好不好?他說本宮,嗝,說我,戴著你最好看,人比花嬌,嘻嘻嘻……”


    聲音愈來愈小。


    千嬌百媚的小公主,又打了個酒嗝,昏昏欲睡地歪倒在花架旁。


    帶翻了旁邊的一個空花盆,‘哐啷’一聲。


    在她夢裏,見到了那個有著這世間最美好的笑容的大和尚。


    ‘哐啷。’


    “我,我不是故意的!”九公主殿下的聲音響起。


    彼時已是雲頂寺得道高僧的大和尚的禪房裏,不知是誰為了巴結他,送來了一盆極品的魏紫。


    她瞧著好看,笑著湊過去聞花香,不想,繁複的裙袖,卻將花盆給帶翻了。


    那樣漂亮的花,頓時跌在了一片碎瓦粉泥裏。


    她抿著嘴,還一副不肯認錯的模樣,“它,它自己掉下來的!”


    說完,心虛地偷瞄大和尚。


    卻發現,那個總是對她笑的大和尚卻隻是漠然念佛,絲毫不曾理睬她。


    原本的不自在頓時變成了不痛快,氣惱地瞪他,“怎麽了!不就是一盆花麽!有什麽稀罕!本宮賠你十盆!”


    話沒說完,自己就先紅了眼睛,也不知道在委屈什麽。


    扭身想跑時,大和尚卻走了過來。


    將那跌落花頭的魏紫撿了起來。


    然後,插在了她滿是珠寶的發髻間。


    她愕然抬頭。


    就見大和尚垂眸,朝她微微一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公主戴花,卻比花嬌,更好看。”


    饒是在夢裏,夏晚安的心,也不可遏製地如雷鳴般撞動著胸腔。


    大和尚啊!她的大和尚。


    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啊!


    一花一世界,一笑一塵緣。


    他的笑,終是成就了她的塵緣驟起。


    靠在花架邊的夏晚安歪著頭,眼角,濕潤的淚水,一點點漫起。


    一隻修長如白玉的手,從旁邊伸過來,碰了碰她的眼角。


    那剛剛聚起的淚珠,便落在那人的指尖,像白壁玉石上凝聚的一顆朝露,盈盈動人。


    昏睡中的小公主皺了下眉,轉過臉朝向另外一邊,露出這邊額頭上,被護甲劃出來的一道長長的痕跡。


    梨白的肌膚,映襯的這痕跡有些猙獰。


    那隻手又伸過來,約莫是想觸碰一下傷口,卻最終隻是在上頭停留些許,又收了迴去。


    花房外,遠遠地響起宮人們小聲的議論。


    “公主殿下是不是又去瞧那棵被李才人剪掉的花了啊?”


    “約莫是的。那可是殿下為了讓皇上高興,親自打理了大半年的花呢!好容易開花了,居然叫李才人剪了!公主殿下定是心疼的。”


    “真是氣死人了!她就不怕咱們公主狠狠地責罰她?”


    “你是公主殿下跟前伺候的,難道不知殿下是什麽樣的人?”


    “外頭都說殿下心性跋扈,蠻橫不講理,可公主殿下何曾真正罰過人了?!你瞧,哪怕就是李才人這麽費了殿下多日的心血,可殿下也不過就罰她在日頭底下站了站。說到底,還是咱們公主殿下最心善了。”


    “這麽說來,其實咱們殿下跟六公主其實往日裏還是不錯的,今日為何……”聲音又低了幾分,“為何為了那種捕風捉影的事,就跟六公主那般撕打……”


    “噓!這樣的事,少議論!”


    花房中。


    小公主的身旁,那隻手再次伸過來。


    手裏拿著一枚小小的素青瓷瓶,指尖一點點綠色的膏藥。


    在快觸碰上小公主額頭時頓了下,隨即,動作輕柔地,將那藥膏,塗抹在那傷口之上。


    片刻後,手指又往上,撩開那梳理齊整的烏發,露出裏頭那被發簪劃破的地方,隱約的血痂,似乎在暗示著那被小公主刻意忽略得傷口到底有多疼。


    撩著發髻的手指停在那裏,一雙深如夜海目,一直無聲地看著那傷處。


    揚起的袖角中,有一絲清幽的檀香,夾在馥鬱的花香裏,悄然飄起。


    夏晚安又夢到了大和尚,夢見他端坐在嚴穆的佛像前,周身,是嫋嫋燃起的佛香。


    突然,大批的官兵衝進來。


    文景捧著一卷明黃的聖旨,滿目陰冷地朝他說——


    “!!”


    歪在花架旁的小公主驟然睜開眼。


    夕陽的餘暉顯出金紅的光暈,濃烈又安靜地灑在花房的窗外。


    夢中的驚懼尤未消退。


    她捂了捂胸口,不快地皺眉。


    才要站起來,按在地上的手卻碰到一個物事。


    夏晚安低頭一看——一枚巴掌大的黑漆描金的國色牡丹梨木盒。


    麵露詫異。


    拿起盒子,打開一看,頓時眼前一亮!


    那是一枚極其漂亮的墨綠色貓兒眼的寶石!居然有鵝蛋那麽大!


    在餘暉金紅的光照下,閃著盈動又詭美的斑斕。


    饒是見過無數奇珍異寶的夏晚安都被這罕見的瑰麗給震撼了。


    她拿起寶石,對著照進來的晚霞看了半晌,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這時。


    青梨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殿下?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迴宮了?”


    夏晚安正高興呢。


    忽而反應過來地眨了眨眼,走到花房門口,朝兩邊看了看。


    門外的宮人齊齊俯身行禮。


    花房外,遠處的百日菊風中搖曳,近處的木芙蓉,柔弱生姿。


    她歪了歪頭,疑惑地問青梨:“剛剛沒人進花房?”


    青梨驚詫,當即小心地說道,“不曾有人進出。”


    夏晚安皺了皺眉,又看了眼手裏的牡丹紋梨木盒,隨即釋然地往青梨手裏一塞。


    醉醺醺地笑道,“本宮在花房裏撿到一個寶貝,你親自拿去尚工局,叫人做個瓔珞來。”


    青梨有些傻眼——撿到的寶貝?


    想多問,可瞧著今日的公主殿下,總覺得哪兒不對。


    便將到口的疑問咽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


    百日菊花園後的假山旁,一身白衣如雪的男子看著小小的女孩兒,盤起的雲髻上,華貴的發冠熠熠生輝。


    卻都不及她臉上那如花醉春的笑顏,流光溢彩,悸動人心。


    他就這麽靜靜地看著,直到那小小的人兒搖搖晃晃地繞過假山那頭去了,才側過淡漠的眸,無甚情緒地問身後的人。


    “秋陽公主落水一事,可查明了?”


    身後一個麵目平常,唯有一雙眼異常亮的人,上前,低聲恭謹地開口。


    …………


    太液池邊的水榭長廊下,文敬之有些沮喪地垂著頭。


    好容易擺脫了夏欣然,可卻不見了夏晚安,找了一圈兒也沒見人。


    如今暮色四合,他一個外男也不好再在後宮停留。


    正準備離開時,忽而看到了前頭提燈走過的紅杏。


    當即神情一振,連忙追了過去。


    “紅杏姑姑。”


    紅杏迴頭一看,笑著行禮,“見過世子。”


    文景笑了笑,看了眼她身後,問:“晚安已經迴宮了麽?”


    長樂宮距離此處並不遠。


    紅杏看了文景一眼,想起方才他在廡廊下與夏欣然的對話,以及夏晚安的反應。


    恭敬地說道,“迴世子的話,殿下喝多了酒,已經迴宮歇著了。”


    文景眼神一黯,隨即又含笑溫雅地看向紅杏,“姑姑這是準備去哪裏?”


    外臣窺伺後宮,乃是大忌。


    可文景卻好像並不知曉似的,這般大大方方地問出來,倒顯得他更加光明磊落。


    又或者,他自己,早把夏晚安當作了自己的所屬品,無所謂她的名聲和顧忌。


    然而紅杏好像對這些絲毫沒有察覺一般,微微笑道,“想著殿下今日吃多了酒,隻怕明日晨起會難受,奴婢正要去禦膳房吩咐一聲,明早給殿下準備些清淡可口的小食。”


    文景當即點頭,“應當的,姑姑費心了,還親自走這一趟。”說著,從袖子裏掏了個荷包塞到紅杏手裏,笑了聲,“晚安今日似乎不大高興,可是為著什麽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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