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時期的福建人,常常是不受待見的。


    甚至還有人經常拿福建的簡稱,也就是“閩”字的結構來來諷刺他們。


    說“閩”字當中的那個“蟲”字,其含義是福建人肚裏有蟲,意思是他們心懷詭詐、為人不誠。


    當然北宋時期的地域攻擊是相當頻繁的,除了福建人有這一待遇之外,來自川蜀地區的人也經常被以同樣的方式諷刺。


    這些人的創意顯然是有限的,不過好在他們還能發現:川蜀的“蜀”字,在結構上也可以稱之為腹中有蟲。


    不過,川蜀地區的人,在北宋的觀念當中,卻是要被視為北方一份子的。這一點是福建人無法望其項背的。


    其實說起來兩者的緯度差異不大,而且都在秦嶺淮河以南,若是用千年之後的觀點,斷然不會有這樣的謬論。


    奈何川蜀地區發展較早,天府之國不知吸引了多少北方人錢去移民!


    因此,那裏的文風早已開化,不像福建那樣,如今才算是邁上了正軌。


    當然,若是將視野放寬到華夏五千年的時間尺度當中,這樣的前後差異或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但被視為北方人,甚至也以北方人自居的川蜀人,根本不會因此而對福建人有什麽好感。


    所以王安北這一桌上,除了一些開封本地人之外,剩下的基本上就都是南方舉子了,最多有一兩個來自京東路的。


    所謂的京東路,在此時還沒有一分為二的情況下,指的大約是山東、江蘇大部,河南一部,安徽一部,可謂是中國華東地區最為精華的部分,在江南和湖廣還沒有開發的情況之下,其經濟地位甚至比一千年之後還要高出許多,儼然就是大宋最富庶的一級行政區劃。


    而且這一地帶的人大部分性格比較憨厚,尤其是山東地區,幾乎在全國都以此聞名。


    所以他們也甚少拿地域歧視的心態來麵對福建人。


    因此他們不挑不撿的出現在了王安北的請客名單裏。


    當然王安北想不到的是,他這桌宴席其實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比如趙禎的心腹太監藍元振,因為皇帝還在忙著和軍官們打交道的緣故,所以他這位心腹太監隻好替皇帝來跑上一趟,看看今年應考的這些書生們,有沒有幾個特別出竅的人物?


    另外,楚昭也出現在了王安北身後的酒桌旁。


    她來這裏的原因,是在琢磨要不要在新科舉子當中招收一兩個學生。


    不過就在他身旁,種世衡也已經端起了酒碗,他不是來這裏喝酒的,至少不僅僅是……因為懷王堂一直對這個姓王的福建士子有所懷疑,所以這一次是特地命令他來觀察一番的。


    但王安北好像並沒有流露出任何類似穿越者的地方。


    他穿著得體,溫文爾雅,走起路來也中規中矩,一切行為都很符合宋朝的規範。


    就連說出來的話也是如今汴京城裏討論最多的事情。


    “進京的路上,我就聽說太後對如今的官家頗多不滿,還讓他的侄子密切注意官家的動向。可是我都到汴京一個月了,怎麽還沒聽到那位劉公子的大手筆啊?”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書生們立刻笑了起來,有一個從廬州來的白麵書生就說道:“這還用問嗎?官家哪是那麽好對付的?如今雖然女主臨朝,但忠心趙氏的臣子還是有很多的。更何況專家在尋覓人才方麵頗為用心,儼然就是一副聖王賢君的架勢。在這種情況之下,誰還能有理由對他不利呀?”


    眾人盡皆點頭,紛紛說這位書生分析的有道理。


    這其中以一名來自河北的書生,最為慷慨陳詞。


    他拍著桌案大聲叫嚷著:“那劉從德不學無術,驕橫跋扈,怎麽能和官家相提並論?他如果敢對官家不利,我文彥博第一個和他拚命。”


    文彥博的父親是一名朝廷官員,據說在太後那裏也是能夠說得上話的。


    當然,他們一家和王素一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不過相比於王素那個賣脾氣來說,文藝演播的脾氣暴躁,即便是在老家也是小有聲名的。


    甚至就連他自己也經常自我調侃,來汴京之後的這些天裏,他沒少和人說起自己這暴脾氣。


    所以大家對他剛才的做派都不以為意,相反如今的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聽說皇帝遭受了那些不公的待遇,誰還沒有個義憤填膺的時候。


    隻有一名叫做趙概的書生,略微擔憂的向周圍看了看。


    但他的這一舉動,很快招來了文彥博的調侃。


    “賢弟何故左顧右盼了,我告訴你,京城的事情早就已經傳的天下皆知。如今官家賢明,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投靠到玉津園裏去呢?我看用不了多久石林輕易就將會清一色的倒向官家。到時候,看奸後和他的那些爪牙們該如何是好?”


    這話說的提起就連剛才左顧右盼的趙概都忍不住讚了一聲好。


    隻有做東的王安北,禮節性的調和了一下矛盾。


    他舉著酒杯,一邊喝彩,一邊說:“其實趙老哥的小心並無大錯。這京畿之地畢竟不比家鄉,我等還是小心為上。”


    說著他在眾多舉子的點頭稱許之下,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不過他嘴上雖然這麽說,但在放下酒盅之後,卻突然又話鋒一轉,笑問道:“寬夫兄,我看你對朝野之事挺上心的,不如你就給大家講一講,最近這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吧。”


    所謂的“寬夫兄”,說的正是剛才發言的文彥博。


    寬夫是他的表字,而表字正是是通常用來彼此稱謂的。


    文彥博當然能夠聽得出來,王安北實際上是頗為支持他的觀點的。


    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順著對方的話去說,反而是另起爐灶說道。


    “這朝堂上的事情恐怕遠不如玉津園當中的學問精彩。說起來朝堂當中無論發生什麽,對我輩書生而言,不過也就是聽個熱鬧罷了。雖然我們都有經世濟民的誌向,但無奈說了也沒人聽啊。”


    這話引起一眾人的輕笑。


    而文彥博卻繼續說道:“但玉津園裏的學問就不一樣了,我聽說陛下身邊已經聚集了許多難得一見的奇人異事。他們京城坐而論道,大有古人人君子之風。說實在的,文某對他們確實是非常仰慕。原本我是打算一月再來汴京的,但聽說表臣公(石中立)和泰山先生(孫複)都會親自至此講學之後,我便在家裏坐不住了。”


    這話又引來了一連串的笑聲。


    不過和剛才的笑聲不同,這笑聲當中沒有了戲謔和自嘲的聲音,反而多了不少同感和讚許的意味。


    甚至有人幹脆也叫了起來:“即便今科不來考試,去聽一聽先生們的坐而論道也是極好的。”


    中午與書生全都汗手應是。


    不過這個時候,為他們添茶倒水的店小二,卻突兀地給他們添了個堵。


    “各位蔬菜工可能還不知道吧,嘿嘿,你們期盼的表臣公幾乎從來沒有來過玉津園。至於泰山先生嗎?他好像還在趕來的路上。也不知明年春天能不能到達汴京?”


    泰山距離汴京並不遙遠,走到梁山坡坐船就能來,總共也就十幾天的功夫,這還是一邊行路一邊欣賞風景的耗時。倘若認真行路的話,肯定是能夠找到的。


    所以店小二這番話裏是有些戲謔與調侃。


    這樣的言語自然引起了書生們的不滿。


    於是便有人拍了桌子嗬斥起店小二來。


    “你知道什麽?這兩位先生可是官家欽點,怎麽會不來玉津園呢?”


    那店小二卻是鼻子一仰,渾然沒有把這些人放在心上的意思,漫不經心的說道:“說我不知道?幾位客官怕是想錯了吧,我整天生活在這皇城腳下,豈會有不知道的消息?我告訴你們,當今官家最為看重的並不是海內的那幾個學問大家,而是一個叫做王惟一的醫館,和一個叫做白永安的夷人。”


    這句話說完,周圍不知何故突然變得寂靜下來,有個行商來到汴京的川蜀人,並有些震驚莫名的問道:“官家怎麽能夠相信一個夷人呢?難道夷人也有學問嗎?”


    店小二聞聽此言,先是冷冷的哼了一聲,然後便要開口去解釋,但就在這個時候掌櫃的卻突然跑了過來,掄起巴掌劈頭蓋臉的就砸在了他的臉上,然後又踹了一腳罵道:“我讓我讓來端茶遞水,沒讓你來和客官們爭吵。小兔崽子還不趕緊去忙活。”


    那店小二似乎特別怕掌櫃的挨了一頓訓之後吐了,吐舌頭便逃之夭夭了。


    而掌櫃的趕緊向文彥博幾個賠禮道歉,又向那位蜀中的客商說道:“您不要聽那小東西胡說八道,他哪裏知道朝廷裏如此之多的密辛。”


    說著他又賠了幾個項,然後說了是給這兩桌的客人打折,才慌不擇路的溜之大吉,甚至在臨走的時候還一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桌子。


    那桌子距離巴蜀殺人更近一些,坐著的又是一個文雅的年輕人,因此那名客商便將剛才的問題丟給了那位年輕人。


    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楚昭。


    楚昭聽到對方請教,自然不好悶不作聲。


    於是他就替那位店小二迴答道:“這為員外遠道而來,可能對京中的事情還不是很了解,關嘉妃隻是一個喜歡學問的聖主賢君,還是一個秉持了聖人大道的好皇帝。須知道,存亡續絕在聖人孔子看來尚且都是至高無上的仁德,而在學問一道上,又不知有多少遺失散落的學問。官家是不忍看到前人的著作蒙塵,所以才尋思著能有個教授偏門絕學的地方。所以才在發現了白先生的學問之後,執意要建出這麽一所學堂來。要知道若是官家隻想看一下夷人的學問,大可以在宮中就能完成,那樣的話外人是無從知曉的,而官家本人也不會因此而受到怨謗。可是官家如今既然將此事擺了出來,自然是有著另外的考量。所以可見,官家斷然不是隻信一個夷人的,雖然白先生的那些數學學問,對我大宋也是極有用的,但吾皇想要的恐怕是稷下學宮那種百家爭鳴之地。”


    “原來如此!”


    有不止一個人發出了這種聲音,其中甚至包括種世衡。


    說起來種世衡,也沒有想到楚昭竟然會從這個角度去迴答那個問題,而且存亡續絕的這個說法,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趙禎提起過。


    當然那有可能是他來的太晚的緣故。


    至於其他人,那位來自巴蜀的商人表情還好,或許是因為還在琢磨的緣故,反正他的反應不是很大。


    至於坐在楚昭身旁的文彥博,就又一次拍案而起。


    “我就說嘛,專家的考量哪裏是那麽簡單的,沒想到這其中竟然還有如此之多的奧秘。如此說來,泰山先生是必然會進京的了!”


    眾人都覺得他說的非常有道理,尤其是那位來自巴蜀的客商,此時已經鄭重其事的起身,向他們二人恭敬的施了一禮。


    楚昭和文彥博相繼還了禮。同時,文彥博也向楚昭發出了並席的邀請,但楚昭沒有答應。


    文彥博當然也不好強求,因此便又和王安北幾個人聊了起來。


    幾個人一開始的話題,當然是和泰山先生孫複的學問有關。


    孫複的主要學術成就,大多體現在對《春秋》一書的別出機杼上。


    說起來,北宋自從結束了五代十國的戰亂之後,其哲學思想便處於一種嚴重的真空狀態。


    許多人都開始反思過去一千年的哲學思想究竟出了什麽問題,其中有不少都將責任歸咎在漢朝儒學者的讖緯之學上。


    他們或許是認為,此類學問之虛妄,是無法抵擋北方遊牧民族之鐵蹄的。


    所以他們衰微,以至於兩晉也無法再度雄起,經過五胡亂華之後,隋朝利用強勢的武力完成了簡短的統一。


    在人心司令的情況之下,盛唐延續了多年的穩定繁榮,但安史之亂爆發以後,唐朝藩鎮割據的局麵和五胡亂華也沒多少區別。


    以至於有了宋朝文人最為痛恨的五代十國。


    歸根結底,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士大夫們的思想出現了指導性的錯誤。


    因此他們的主張革故鼎新,堅決的換掉漢朝儒學者的錯誤學術觀念。


    而孫複都是這方麵的急先鋒。


    所以,他是受到時下年輕人最為推崇的大學者之一。


    不過這個時候的孫複還比較年輕,他的學術也還沒有像後來那樣終於大成。


    所以很多年輕人實際上是不知道的。


    但架不住皇帝為他打了廣告,因此就連文彥博竟然也推崇起來。這其實是趙禎帶來的蝴蝶效應。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對大宋並不是一件壞事。


    因為即便隻去求訪白永安的學問,宋朝這群年輕人們所要麵對的世界,恐怕注定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真不是穿越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著作佐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著作佐郎並收藏朕真不是穿越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