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遠處正殿傳來的不間斷的誦經聲與縈繞在周遭揮之不去的香燭味令夜裏的皇城成了一個幻覺叢生之地。


    一切都像被蒙上白綢的燈燭,原本的明亮與清晰都失了真。


    我隻有把手緊緊地握住師父,怕他隨時會消失那樣。


    師父看著我,眼裏的冰霜漸漸化了,眉間收攏出的陰影卻一直在,手指動了動,最後反手握住了我的,輕聲說了句。


    “是,我知道。”略帶些疲憊聲音。


    我心一疼,抬起眼再看師父,卻看到他已轉過臉去,遙遙望著偏殿的方向,麵上漸漸現出一種決絕的神情來,牙關處線條堅硬,鼻翼微微收緊。


    我驚住。


    我隻見過這表情一次,那是在北海大營裏,師父帶兵從被燒毀的村莊迴營與王監軍議事,也不知王監軍說了什麽,不多時師父便掀帳而出,我和大家都在帳外等著,抬頭看到師父出來了,正要迎上去,一眼就看到師父的表情。


    不要說是我,就連站在一邊原本摩拳擦掌的驍騎隊長們,都瞬間僵硬了一下,而那些立在帳外的王監軍的錦衣侍衛們紛紛白了臉,顯見得被嚇到了。


    後來便開戰了,將軍親自領兵,躍馬敵營千裏馳騁,一路將耶律成文趕出蘇哈爾山外去,舉國上下頓時揚眉吐氣。


    但那是在戰場上,這裏是一國之都皇城之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徐平。”師父開口。


    徐平立刻從屋裏走了出來。


    “你帶小玥進去,我到偏殿去見二皇子。”


    徐平驚急:“將軍!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急了:“師父,你不是在這裏守靈嗎?”


    師父卻不答我,轉身前突地再次停住,目光落在圍在我脖子上的毛領上。


    我警醒過來,一隻手抓著他不放,騰出另一隻手慌慌張張去解那扣子。


    “是子錦硬要給我的,我說了不冷。”


    太過慌張,連二皇子都忘了叫。


    師父沒說話,隻是抬起雙手,垂下眼來幫我解那扣子,皇家用的東西,那鎖扣是一對金龍互咬在一起,說不出的精致複雜,我之前扯了半天都一動不動,師父解了一下也沒能解開,我嘴裏說著:“我自己來。”正要把手放上去,一低頭卻見師父手指用力,生生將那龍嘴掰了開來。


    毛領落地,師父反手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最後說了句。


    “進去吧。”


    聲音溫和,又低頭看著一直跪在一旁的林鐵道:“走吧。”並拿食指點了點地上那團雪白的毛領:“把這個帶上,交還二皇子。”


    林鐵的臉刹那間整個的黑了,黑夜裏更像是一尊鐵鑄的人像。


    徐平搶前一步跪下來,手按在那團雪白上:“將軍,事態緊急,這東西先交景寧公主收著吧。”


    我茫然立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某種莫名的惶恐促使我開口:“師父,不要管它了,你不要走。”


    師父看著我,眼中是一潭沉靜的水,但臉上每一根線條都是堅硬且鋒利的,這些日子以來總隱在眼底深處的那些抹也抹不去的疲倦盡數消失,如同一柄出鞘利劍,朗朗光華,令人不敢逼視。


    但他對我說話時仍是溫柔的,抬手輕輕將我的手指從腕上拉開。


    “進去吧,不用怕,一切有師父在。”


    說完便轉身,就這樣走了。


    我低叫了一聲,但手臂被徐平抓住,他又在我耳邊沉聲說了句:“小玥,不要去,你幫不上忙,平白讓將軍分心。”


    我猛迴頭看徐平,他已推開門,一手將我拉了進去。


    門內處處白綾飄舞,不知是否今日看了太多的白色,我竟覺得刺目,好一會兒眼前模糊,隻覺什麽都看不清。


    身後傳來關門落閂的聲音,我驚了一下,腳下一動轉過身去看,那門是殿中通向庭院的側門,並不大,不知是用什麽木質所製,繁複雕花仍抹不去其堅硬沉重的質感,門閂更是厚重,落下時聲音極為沉悶。


    關門的是一個身穿素服的內侍,見我看他也不說話,一低頭退開去,徐平在我身邊,一隻手抓在我的手臂上,一直都沒有放開。


    我吸了口氣,輕聲道:“徐平,疼。”


    徐平立刻放手,細碎的腳步聲傳過來,我與徐平一同抬頭。


    來的是景寧公主與小秀,我多日未見景寧公主了,照麵便是一愣。


    景寧公主向來是風姿綽約步履款款的,現在一身素服,更顯得弱柳迎風,但那煞白的顯是受驚過度的一張臉再加上錯亂的腳步,怎麽都不能與之前步不搖群的皇家千金聯係在一起。


    連我都脫口而出:“怎麽了?”


    景寧公主並未答我,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睛隻落在我身上的大氅上,扶在小秀腕子上的一隻手五指收緊,幾乎要掐進小秀手腕裏去了。


    “徐將軍呢?他走了?”


    徐平欠身:“將軍去偏殿見二皇子了。”說話時一手背在身後,仍抓著那團雪白的毛領。


    “他真的去見子錦了……”景寧喃喃。


    “公主不必憂心過重,不如小歇一會兒。”徐平答了句,伸手示意小秀,指了指邊上的椅子。


    小秀渾身都在發抖,步子都有些錯亂了,我看得難受,正想上去幫她一把,內堂突然傳出一聲慘叫,其聲慘厲,混雜在隱約連綿的誦經聲裏,更覺驚魂。


    我猛驚了一下,說了句:“是誰?”腳下已經本能地往那裏走了過去。


    徐平一把拉住我:“別去!”


    又是一聲驚叫,卻是就在耳邊,小秀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來:“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暈過去了。”


    我上前兩步低頭去看。


    “你要幹什麽?”小秀慌張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個趔趄,徐平搶步扶住我,不及張嘴,隻怒視了小秀一眼,這樣一來一迴,可憐的景寧公主已經滑落到冰冷的地上去了。


    “我會醫術,讓我看一下。”我對小秀解釋了一句,蹲下來開始檢查景寧的情況,所幸景寧脈象平衡,臉色雖差卻並沒有冷汗虛脫的異狀,隻是受驚過度而已。


    “沒有人嗎?扶她去躺下吧,這樣躺在地上會著涼的。”我站起來說了句。


    剛說完內堂便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就是之前那個在我身後關門的內侍,一身素服上濺滿了鮮血,兩手也是,血滴一路落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到他的尖叫:“不好了,皇上他……他……”


    2


    急促的敲打聲從正門處傳來。


    “開門!哪個膽大的奴才閂了門?快把門打開!”


    小秀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上,徐平慢慢挺直了身子,走到正門處,也不開門,沉聲道:“守靈之夜何人在此喧嘩。”


    外頭聲音又起:“狗奴才!國舅爺要進去見皇上,快把門打開!”


    國舅爺?朝中隻有一個國舅爺,除了我所認識的王監軍還有誰?那張橫肉擠壓眼鼻的臉再次出現在眼前,即使隻是迴想,也讓我後背一涼。


    徐平還未迴答,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細碎的金鐵聲,火把的亮光伴隨著唿喝與叫聲同時出現。


    “大膽!虎威禁軍怎可穿越偏殿進入靈堂,膽敢阻攔皇親,找死!”


    而後便是刀劍相交的聲音與慘叫聲。


    “你,你們……我記得你!你是徐持的手下!竟敢殺國舅的人!”這句話也已慘叫聲告終,之後刀劍紛紛出鞘的聲音與王監軍那變了調的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你們竟敢……造反了,你們這是要造反嗎!皇上!皇上你快出來看看!”


    徐平立在門內一動不動,手中卻長刀出鞘,那滿身鮮血的內侍已經驚恐到無法直立行走的地步,跌跪在地上,向我這裏跪爬了幾步,滿是血的手指按在我的鞋麵上。


    “叫禦醫,快叫禦醫,皇上不行了……”


    我僵直著後背蹲下來,腦子裏一片空白,身體完全靠一個醫者的本能在行事,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脈門上。


    這個人沒事……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


    內室中又傳來一聲慘叫,卻是比之前微弱許多,聽上去像是垂死的**。


    徐平並沒有迴頭,隻沉聲說了句:“小玥,到我這裏來,站到我背後。”


    但是那**聲令我的胃止不住地痙攣,我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不……我得去看一下。”


    “小玥!”徐平的聲音緊了,但我在他迴頭的同時站起來,快步奔進了內室。


    內室的門在剛才那個內侍奔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開著的,我幾乎是衝進去的,隻怕步子稍慢一些就沒了勇氣,再也不敢往前邁出一步。


    跨過那道門,我一眼便看見躺在地上的老人。


    先帝病逝宮中,中元帝戴孝登基不過月餘,我隻在皇家狩獵那日遙遙見過他一麵,隻記得他身材肥碩,坐在眾人擁簇之中的馬車上,一身明黃,身體像是嵌在椅中的,行動也極盡遲緩,不過是左右轉頭看了看兩位皇子都費時良久。


    現在他就在我麵前,白色孝服上全是血,口中還在不斷嘔出大量的鮮血與血塊來,整個人都躺倒在血泊中。


    吐出來的血塊已經從之前的鮮紅轉為暗色,隱隱透出某種詭異的黑紫。


    情況確實危急,我來不及檢視便伸手往藥囊裏摸索,太師父離開前留給我五顆保命的藥丸,之前師父遇險我一口氣用去兩顆,現在還有三顆剩著,先替這老人吊著命再說。


    我跪在血泊裏,正要將藥丸放進老人的口中,身後突然伸過一隻手來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緊繃的神經猛跳了一下,幾乎尖叫出來。


    “誰!”


    身後的男人將嘴唇靠近我的耳邊說話:“噓——別怕,是我。”


    我迴頭,耳朵邊緣擦過子錦的嘴唇,兩隻眼睛對上他的,在他的瞳仁上看到自己因驚恐而變得煞白的臉。


    “這是救命的藥,他中毒了,在吐血,子錦你快放開我。”我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子錦又對我“噓——”了一聲,兩隻手握住我的肩膀,半挾半扶地將我移到一邊去:“父皇累了,不要打擾他。”


    雲旗與子錦一同來的,就立在他身後,這時伸手將我從他手中接過,也不說話,沉默地等著子錦開口。


    我掙紮:“他快要死了,再不救就唔……”


    一句話說到一半,我的嘴就被雲旗捂住了,雲旗的掌心幹燥發燙,但全是血腥味,我被覆住了口鼻,隻覺唿吸困難,幾乎暈厥過去。


    子錦已經在血泊的邊緣跪下了,仍是素衣如雪,側臉也是寒的,整個人像是冰雪砌出來的,美則美矣,卻是陌生而遙遠的,與我記憶中的那個時時含笑的男人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父皇,兒臣來了。”


    老人伸出一隻沾滿鮮血的手,慢慢摸索著放到子錦手上,子錦也不後退,隻伸出手去讓他握了,老人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嘴裏發出模糊不清的渾濁而怪異的聲音,場麵觸目驚心。


    子錦低下頭去,將耳朵湊近老人的嘴邊,半晌抬起頭來,低聲道:“父皇放心,遺詔的事情已經辦妥,左右丞相均在偏殿候著了,徐將軍堂外守靈,您盡可安心。”


    老人口中那模糊的聲音益發大起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血塊,所有的血塊已經變成紫黑色,老人的麵色也是,竭力睜開的雙眼開始翻白,唿吸時肺部發出扯風箱一般的恐怖聲音。


    他要死了,這個人就要死了!


    還有,師父剛才是與子錦在一起的,子錦說徐將軍堂外守靈,那剛才的動靜……師父就在堂外?


    我在雲旗的掌握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再次掙紮起來。


    老人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子錦默默地跪在那裏,我看著那老人顫抖的五隻想要捉緊子錦的手卻不能夠,隻在抖動間在他手背上印下根根血痕,我頭一次目睹一個人死亡的過程,那些暗色的血在冰冷的玉石地麵上粘稠凝固,小內侍踩出的血的腳印清晰刺目,我被雲旗拖開時留下的痕跡一直延續到我腳跟前,我垂下眼,看到自己的白色鞋麵上那內侍留下的指印猶在,就連我所穿的白色的裙子上也處處沾著血。


    恐懼讓我想要放聲尖叫,但雲旗覆蓋在我口鼻上的五指越來越緊,我漸漸唿吸困難,眼前出現大段大段的空白,還有刺目的血紅摻雜其間。


    “雲旗鬆手。”子錦的聲音像是從天外飄來的,雲旗應聲鬆手,我跌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唿吸著珍貴的空氣。


    小門外傳來敲擊聲:“二皇子,請讓小玥出來,二皇子!將軍……將軍已經到了。”


    是徐平的聲音,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的,生死都不管了。


    子錦站起身來,這樣血流遍地的可怕場麵,他居然仍舊是素衣如雪的,隻有手背上被按出的那幾道血痕猙獰刺目。


    門外的敲打聲仍在繼續,子錦緩步向我走來,一臉平靜地,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但那至尊的屍體仍在眼前,飄舞的白綾與地上的血海令這陰暗的內室如同修羅場。我看著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心中驚恐無比,情不自禁地手腳並用往後退卻。


    但室內窄小,我又能退到哪裏去。


    再有兩步,子錦便走到我麵前來了,且低下身子,用一隻手將我扶了起來。


    “真是小孩子,都在發抖了。”他這樣說了一句,又拿另一隻手來替我整了整已經從肩膀上半褪下來的大氅。


    “我們出去吧,這兒冷,別著涼了,讓佩秋擔心。”


    3


    雲旗又要來接手,子錦卻沒有將我放開,半扶半抱地將我帶了出去,那隻沾了血的手隔著大氅托在我的腰上,之前窒息的感覺還在,我渾身脫力,每一口唿吸都讓肺部一陣疼痛,要不是子錦的手撐著我,大概又要落到地上去了。


    雲旗開門,徐平就在門外,一隻手還高舉著維持著砸門的動作,拳頭差點落在雲旗臉上。


    待看到我的模樣,徐平的眼都紅了,一步就要搶上前來,卻被雲旗攔住。


    “大膽,二皇子在此,休要胡來。”


    先喝後勸,一句話裏前後變了兩個調子。


    這樣一攔,子錦已經帶著我走到門外了,雲旗反手將門合上,又在子錦的眼神示意下拔劍立在門口,顯見是不打算再讓任何人進去。


    徐平後退了一步,單膝落地,兩眼仍是緊盯著我。


    “二皇子,將軍囑我看顧小玥。”


    子錦不答,隻是轉過頭去望向那扇緊閉的靈堂大門。


    我也一樣,殿中高門厚牆,之前那內室如同一個密閉的空間,現在走出內室之外,眼前每一扇窗上所蒙的白綢都透出血一樣的火光來,仍舊暈厥的景寧公主已經被移到角落裏的某張椅子上,小秀跪伏在她腳邊,臉埋在地麵上,瑟瑟發抖,那個渾身沾滿鮮血的內侍不知去向,子錦靜靜望了一會兒,不言不動,一直到窗前出現一道長長的影子,一手持著長戟,不動如山的一個背影。


    是師父!


    即使隻是不定火光中的一個朦朧的背影,都帶著攝魂奪魄的力量,令殿中死一般可怕的氣氛突然為之一變,不要說是刹那間熱淚盈眶的我,就連子錦臉上都有了細微的變化。


    我這才發現,子錦從出現在內室開始,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是麵無表情的,一直都緊繃著一張臉,之前我太過驚恐根本沒有注意到,現在他臉上神情一變才覺得。


    ——難道子錦也在害怕?


    我為自己這突然出現的荒謬念頭怔了一下,門外傳來師父低沉卻穿透一切的聲音。


    “徐持奉皇命駐守靈堂,皇族以外,今夜若有誰膽敢踏入靈堂一步,以謀逆罪論,立斬!”


    有人應聲咆哮:“謀逆的就是你!皇上和大皇子為何遲遲不現身?為何虎威禁軍膽敢在靈堂前阻礙皇親,徐持,你想造反嗎?”


    子錦聽到這裏,突然往門口跨出一步,手也從我腰上鬆開了,我趁此機會掙脫開去,幾步奔到門邊。


    “小玥!”徐平迅速躍到我身後,一把將我的肩膀按住,聲音極低:“不要開門,你不能出去。”


    門是被封死的,我也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但隻是一個隔著門的師父的背影都讓我生出無窮的力氣來,讓我十指掐入堅硬繁複的雕花之中,死都不願放開。


    徐平對我搖頭,示意我噤聲,又兩手用力,想要將我從門邊帶開,我眼裏蓄滿了淚水看他,搖著頭啞聲道。


    “徐平,不要拉我,我不出去,我就站在這兒。”


    師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王家雖為皇親,仍屬外戚,擅入靈堂與祖例不符,恕徐持得罪。”


    王將軍冷哼:“好個得罪,徐將軍已經將王國舅帶來的人殺得跟切菜似的,還來說得罪這個詞?”


    一片沉默,沒有人迴答他。


    王將軍咆哮:“徐持,你再不讓開就是私囚皇族,就是造反!”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窗外的背影一動不動,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王將軍得不到迴答,怒極道:“好,好!好一個徐持,你要靠這百來個人擋住我這上千名禦林軍?你不要命了是嗎?”


    隔著雕花間的白綢,我隻看到師父握在長戟上的手指動了一下。


    我在絕望中發起抖來,突然想起一件至恐怖的事情,不敢轉過頭去看子錦,顫著聲音問徐平。


    “其他人呢?大皇子不是也應該在靈堂裏嗎?難道他也……”


    徐平做了與雲旗同樣的事情,一把捂住我的嘴。


    “禦林軍,給我衝進去!”


    隨著一聲暴喝,可怕的喊殺聲仿佛從四麵八方傳來,遠處的誦經聲早已消失,整個大地都仿佛在震動,我在徐平的手掌中發出一聲低叫,但他已經將我從門邊拖開去,我在固執地想要留在門邊的絕望掙紮中敗退下來,指甲裂開,劇痛與鮮血一同湧出來。


    一直把我拖到角落裏徐平才看到我手上的血,聲音裏滿是悔意,卻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對不起小玥,我不得已的,你聽話,不要讓將軍分心。”


    我在他的掌握中,用臉上僅能露出的一雙眼死死地望著火光最盛之處,窗上的背影已經消失了,有深色的東西飛濺到白綢上,染出一方方濃墨重彩的畫麵。


    我知道那是什麽,是血!都是血!


    金鐵相交的聲音與慘叫聲不間歇地傳入我的耳朵,殿內的死靜百倍擴張了殿外的混亂與噪雜,我仿佛立在一個修羅戰場的邊緣,卻又與它隔著一層世上最輕薄卻最堅韌的膜,一步之遙,咫尺天涯。


    耳邊又響起師父的聲音:“玥兒,這麽夜了進宮來,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的胸口裏所有的髒器都死死擰在一起,突然間大悔。


    師父說的對,我是不該來的,我以為隻要在他身邊一切就會好了,我以為隻要我和他在一起,發生任何事都不算什麽,但事實卻是,我隻是他的一個負擔,對師父來說,這世上至大的負擔。


    我閉上眼睛,停止一切掙紮,一連串的眼淚劃過臉頰落下來,落在徐平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燙到了,立刻將手收了迴去。


    “小玥……”


    我終於得了自由,卻沒有再奔向門口,隻是低下頭,默默地用手將眼淚抹掉了。


    哭有什麽用呢?所有的慘劇都已經發生了,即便我不知道緣由,但靈堂外的金鐵相交與慘叫聲足以說明一切,再多的眼淚都挽迴不了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人,再多的眼淚都換不會一刻太平光景。


    “害怕嗎?”子錦走過來,就在我身邊坐下了。


    我看了他一眼,純然看陌生人的眼神。


    “還是在擔心你師父?”


    我不說話,隻把仍在流血的手指收進袖子裏,兩隻手握在一起。


    徐平站在我身後,緊張地看著子錦的一舉一動。


    子錦又道:“不用擔心,那時在北海與遼人第一次交鋒,徐持一人一馬衝在最前頭,在敵陣裏劈波斬浪那樣從早上殺到黃昏,多少敵將死在他的長戟下,戰場上血流成河,到最後沒有一個遼兵活著迴去。我看著他打馬迴來,看著他將全是血的長戟丟給那猴兒一樣的小親兵,我從馬上下來,他還扶了我一把。”


    子錦慢慢說起師父在北海時的戰事,聲音平緩,與窗外不停歇的混亂與噪雜聲混在一起,說不出的詭異。


    我沉默地看著他,不吐一字。


    子錦抬起頭來,眼睛對著我的眼睛,說出這夜的最後一句話。


    “他的手很穩。那日殺了那麽多人都沒有手軟,放心吧小玥,有徐持在,沒有人能夠踏進這裏。”


    4


    靈堂中沒有人再開口,到後來連景寧公主都醒了,卻也是不發一言,隻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睜大了一雙眼,泥塑木雕般隔門望著外頭。


    銅漏一點一滴地耗盡這無比漫長的一夜,窗外的火光漸漸暗了,那些可怕的聲響隨之減弱,消失,一直到白綢上透出蛋殼青的晨光時,靈堂外幾乎已是一片死靜。


    我慢慢站起身來,徐平一直都立在我身後,這時腳步一動,擋在了我前頭。


    但門外隨即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令靈堂內所有人都猛地立了身來。


    我聽見蒼老的打著顫的聲音。


    “王氏意圖助大皇子篡位謀反,毒害皇上於靈堂之內,現餘黨已盡數誅滅,先帝立儲遺詔在此,徐將軍可否容老臣等恭迎二皇子出靈堂?”


    景寧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上,子錦閉目,片刻後才緩緩睜開,目中流露出極盛之光,環顧間人人俯首,最後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被他這樣看著,竟覺得麵上疼痛,隻想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


    雲旗打開門閂,靈堂大門在漫長的一夜之後終於再度開啟,子錦當先走了出去,白色的素履踏在血海之中,晨光落在他的身上,與圍繞在靈堂之外滿身是血的將士們相比,他就像是一道耀眼的光。


    捧著金匣的左丞相當先跪了下去,之後是他身邊的右丞相,而後他身後的臣子們也紛紛跪伏到地上,全不顧那一地的濃稠血汙,每個人的脊背都在瑟瑟發抖。


    我眼中卻隻看得到另一道身影,師父立在白玉階之頂,幾乎與子錦並肩,一身銀甲濺滿了鮮血,手持長戟的側影如同修羅戰神。在他腳下,白玉階上血流成河,到處都是屍體。


    子錦把手放在師父的手臂上,阻止他下跪的動作,開口道。


    “將軍臨危受命,昨夜若無將軍在此鎮守,奸人已然霸占朝堂,先帝英靈不遠,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將軍請受本王一拜。”


    子錦彎腰,但師父已經先他一步跪下去了,並反手阻止了子錦的動作。


    卻不說話,沉默得近乎恐怖。


    百官極盡惶恐,我茫然地看著師父的側臉,不知不覺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


    徐平情急,一手捂在我嘴上以防我出聲,另一隻手將我牢牢挾住,抓了我就往側門處退。


    側門也已經開了,門外有人候著,看到徐平帶著我出來便鬆了一口氣那樣。


    “快些,這邊走。”


    地上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有死傷的將士,看得出之前這裏也經過一場生死搏鬥。我還來不及掙紮,突然感覺到徐平渾身一僵,整個人都不動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去看,然後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因過度驚恐而變了調的叫喊。


    是韓雲,就倒在我的腳邊上,身上穿著禁軍的黑甲,身上被刀劍砍中的傷口猙獰而可怕,半邊臉全在血泊裏,聲息全無。


    我掙開徐平已經僵硬的手指,蹲下身去把手放在韓雲的脖子上,韓雲動了一下,並沒有睜開眼。


    我這才覺得自己又能唿吸了,顧不上仔細查看他的傷口,先摸出藥丸來往他嘴邊送,嘴裏叫:“徐平幫我,讓他把藥先吞下去。”


    “此地不能久留,快走。”突然有人過來抓我的胳膊。


    抓住我的並不是徐平,而是之前候在門口的那兩人,我咬牙,一隻手已經探進袖子裏去,手指扣在**的活蓋上。


    開口那人還在說話:“二皇子已經說了,昨夜鎮守靈堂之人都有賞賜,傷者厚養死者追封,禦醫會過來處理的。”


    我手指一動,卻被徐平隔著袖子按住了。


    徐平兩眼血紅,但他在對我搖頭,緩緩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離開,不要我多生枝節,不要我在這裏多留一秒。


    但我怎能離開,躺在血泊裏的不是一個陌生人,是韓雲,是在行軍路上偷偷帶著我去打獵的韓雲,是在將軍帳中為了救我差一點被毒蛇咬死的韓雲,我一直記得他在夜裏的火堆邊笑著說“我們會留著性命等你來治”的樣子,現在他躺在這裏奄奄一息,不止是他,就在這座靈堂周圍,應該還有我熟悉的其他人,那些麵孔在我眼前隱現,這裏沒有敵國,沒有異族,沒有戰場,他們為什麽要把血流在這裏?


    那兩人手上開始用力,徐平眼裏幾乎要滴出血來了,我看著他,胸口像是塌了一塊,空得怎麽撐都撐不起來。


    是,我又怎能不走,留下來也是拖累。


    沒人再允許我遲疑下去了,那兩人用力將我從韓雲身邊拖開,順著昨夜我來時的那條路匆匆帶我離開。


    我掙紮著迴頭,但徐平就在我身後擋住我的視線,我隻能看到他那雙滴血一樣的眼睛。


    我被送進偏殿外停著的青色小轎中,那兩人抬轎出了皇城,城牆上下立滿了士兵,將軍府的馬車就停在玄武門外,徐管家坐在車上,看到我的時候竟然哽咽了,喃喃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然後親手把我送進馬車裏。


    徐平並沒有上車,對老父點了點頭便轉身再往皇城內走去,我經過昨夜已經落下了病根,看不得任何人轉身而去的背影,一手抓著門簾,啞聲就叫:“徐平……”


    卻被徐管家打斷,一邊放下車簾一邊對我說了句:“讓他去,將軍還在宮裏呢。”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車簾落下,我在馬車中慢慢彎下腰去,胸口疊在自己的膝蓋上,之前塌陷下去的胸口仍舊是空的,不停抽搐的心髒像是隨時會落出來。


    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死更令人恐懼,更令人痛苦的時候。


    就像現在的我。


    我一迴府就發起了高燒,神誌不清,眼前全是幻象,躺在床上還時不時地驚跳起來,有時候知道自己是燒糊塗了,啞著聲音安慰站在床邊上的人。


    “沒事,沒事,我就是發燒,吃點藥就好了,藥都有。”


    說完又不行了,兩隻手都伸出去,想要抓住眼前幻象裏的人,不停尖叫。


    “師父,師父你不要去。”


    完全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床邊來來去去的人,徐管家大概是請了大夫,灌了我一些湯藥,但一點用處都沒有。後來又從我房裏找了許多藥出來,隻是不知道給我吃哪個,急得團團轉。


    到了後半夜,我已經燒得睜眼都是一片模糊了,身子突然被人從床上抱起來,額頭貼在冰涼的鐵甲上,還覺得那又是幻象。


    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打算放開,我拿手去摸他的臉,不住流淚,嗚咽著懇求。


    “師父,我們迴家,迴白靈山上去。”


    師父低頭拿臉貼著我的臉,我覺得涼,滾燙皮膚都被安撫了,師父抱我抱得那麽緊,一點都不像是個幻覺,我還聽到他在我耳邊重複著迴答我,聲音嘶啞,但每個字都很清楚。


    “好,師父帶你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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