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才跑出入仙樓,就差點與人迎麵撞上,抓住我的是小樹,跑得氣喘籲籲的,一隻手扶在膝蓋上喘了半天才能開口。


    “小玥姑娘,徐管家叫你快迴去,將軍提早迴來了,府裏都亂成一鍋粥了。”


    “好。”我答他,盡量克製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髒。


    有時候太過思念一個人,到了真要見到他的時候,反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惶恐,就像現在的我。


    我與小樹迴到將軍府,府裏的人果然個個手忙腳亂,徐管家不停地發號指令,其餘人奔來跑去,弄得我眼花繚亂。


    我問徐管家:“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徐管家轉過頭來看到我,吃了一驚地。


    “小玥姑娘你怎地還沒換過衣服?遲些將軍就迴來了。”


    我愣住,低頭看看自己:“我這樣不行嗎?”


    徐管家急得冒汗:“一會兒府裏都是來道賀將軍的文官武將,見著你一定是要問起的,快去打扮打扮。”


    “問起我?”


    “是啊。”徐管家理所當然地點頭,又有些興奮地補了句:“好不容易將軍府裏添了人丁,自然是要讓大家都知道一下的。”


    我愣住,想說我真的可以算作將軍府裏新添的人丁嗎?話到嘴邊卻難過起來,心髒被什麽東西壓住那樣,沉甸甸的,迴到房間裏這感覺都沒有消失,讓我一個人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師父出身將門,父親便是大將軍,我常聽師父提起他,雖然徐老將軍早已過世,但我總以為將軍府裏會有許多的徐家人住著,不曾想滿府孤單冷清,竟是沒有一個師父的家人。


    我小心翼翼地問太師父,師父的其他家人去哪裏了?說話的時候太師父正準備離開,背上背著個碩大的包裹,手裏還抱著我為他準備的一大包零嘴,嘴裏哼哼唧唧的,臉上全是不情願。


    “徐持讓你住著你就隻管住著,問那麽多幹嗎?”


    “可至少讓我知道為什麽啊?”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將軍府裏沒有人啊?”


    太師父抓著頭發:“都沒了自然就沒有人了。”


    我震驚:“都沒了?”


    太師父努力露出“這有什麽奇怪”的表情,哼哼道:“徐家一向是單傳的,徐持他爹娘都死了,他又沒討老婆生出小的來,自然就沒人了。”


    我“……”


    太師父很是煩惱地看著我,躊躇半晌才極為舍不得地從手裏捧著的紙包裏摸出塊甘草糖出來,放在我手裏哄了聲。


    “這有什麽好難過的?現在他不是有你了?”


    我又“……”這次連頭都低了下去,隻留給太師父一個慢慢漲紅了的額頭。


    門外突然爆發的喧囂聲令人震耳欲聾,將軍府緊閉許久的大門緩緩開啟,準備迎接凱旋歸來的將軍大人。


    我換了衣服與徐管家他們候在門外,徐管家在百忙當中還對我的打扮懊惱了一番,不住念叨著該早幾日就帶我去成衣坊裏置辦新衣。


    麵前的人群如潮水一樣往兩邊退去,當先出現的是四蹄雪白的烏雲踏雪,銀甲將軍策馬緩緩前行,驍騎隊長們緊隨其後,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歡唿與叫嚷聲。


    我的心髒一直用一種不規則的節奏跳著,整個人都坐立難安,任何姿勢都覺得是不合適的,所有的喧鬧都匯成一種奇怪的嗡嗡聲,漲滿了我的整個大腦,讓我分辨不清那些熱情的麵孔究竟在說些什麽,包括徐管家的。


    烏雲踏雪行至將軍府前,將軍在馬上迴身,對夾道歡迎的人們抱拳,示意眾人散去,我聽到不止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像是又有人暈了過去,但我沒法確定,因為我錯亂的心跳突然間變得激烈,讓我連張開嘴都不敢,怕它會從嘴裏跳將出來。


    徐管家第一個迎上去,將軍下馬,迴身時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些,慢慢露出一個笑來,喚我。


    “玥兒。”


    奇跡一般,我激烈錯亂的心跳平靜下來,耳裏的嗡嗡聲也消失了,我走過去,也對師父露出笑來,手已經伸出去了,卻又在即將碰到師父的手的最後一秒交握到了自己的背後。


    但我真是高興的,高興得,鼻尖都發燙了。


    我說:“是,師父,我一直都在等你,歡迎迴來。”


    將軍看著我,沒有迴答,隻是眼角微彎,又露出一個笑來。


    征戰辛苦,師父比記憶中更瘦了一些,眉骨高挺,臉上的線條更像是刀削出來的,但我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看到他笑得那麽好過,直把個一貫冷冷清清的將軍府,笑出一片春暖花開來。


    是日果然熱鬧,川流不息的文官武將前來道賀,前段日子積下來的拜帖被徐管家整理在一個巨大的平盤裏,一封一封地遞到前廳,徐管家還試圖要我也一起坐進前廳裏去,師父當著我的麵搖頭,說這些人有什麽好見的,讓玥兒留下。


    說完還揉了揉我的頭發,問我:“是不是?”


    我當然地點頭,覺得師父說什麽都是對的。


    那些人有什麽好見的,我隻要見到師父就夠了。


    徐平最可憐,一迴來連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眨眼就被他爹抓了壯丁,拉到前頭去接待客人。廚娘大嬸在飯點前趕出能填飽十幾個大男人的飯菜來,驍騎隊長們便聚在後院一同吃了一頓豐盛的大餐。


    徐平是最後趕來的,餓死鬼投胎那樣搶了一個雞腿就往嘴裏塞,我幫著廚娘大嬸端飯出來,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好笑。


    “別急,很多呢,足夠吃。”


    韓雲一邊與徐平搶奪食物一邊講話:“來不及了,一會兒我們還得出城去。”


    我吃驚:“出城?”


    “軍隊不能入城,營地在城外呢。”


    “那將軍呢?”


    韓雲笑了:“將軍自然是留在府裏了,好不容易迴一次家,明天還要進宮受封呢。”說完對我擠眼睛:“放心吧,小玥。”


    我把手攏在袖子裏說話,一本正經地:“雞腿廚房裏還有,放心吧,你們。”


    說得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驍騎隊長們果然在傍晚便離開將軍府,門外的人還未散盡,又是一陣喧鬧,將軍又用了很久的時間才送走了最後一位前來道賀的官員,待到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月亮都已上了中天。


    我將熱了數次的飯菜捧了去找師父,徐平是家將,並未隨其他人一同離開,這時正在庭院裏與徐管家說話,兩個人看到我都伸出手指指點方向。


    “將軍在涼亭等著,快去吧。”


    我點頭,兩手捧著食盒,想跑又怕顛翻了湯,一路都是急匆匆的。


    其實涼亭並不遠,轉過藥圃就到了,靜夜裏還有笛聲,悠遠綿長,在月下的繁華京城中展開一副大漠孤煙,莽莽邊疆的畫卷來。


    師父果然在,正在月下獨自立著吹一管竹笛,看到我也沒有停下笛聲,隻遙遙對我微笑。


    我覺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刻,莫過於此。


    2


    將軍在次日入宮聽封,皇帝大宴群臣,是夜安定門外煙花如海,百姓傾巢而出徹夜歡慶,竟是比年節更為熱鬧。


    師父並未帶我同去,隻囑咐徐管家別忘了夜裏帶著我去看煙花。說話的時候師父正準備入宮,我第一次看到師父穿著上朝的武將服,銀色鎧甲下是雪白的朝服,上麵用金銀線密密地繡出白虎暗紋來,庭前一立,說不出的龍章鳳姿。


    上馬前師父將手放在我的頭發上說話。


    “看完煙花早些迴來。”


    我點頭。


    師父一笑,待上了馬又想起什麽,低下頭道:“喜歡什麽買就是,有徐管家在。”


    我又點頭,接著卻搖頭:“不要了,我等著看師父上城樓。”


    師父就笑了:“也好,下迴師父陪著你,想要什麽,師父給你買。”


    為了這句話,我高興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向上翹的。


    夜裏果然熱鬧非凡,每條街都擠滿了人,人流匯成流動的水,不斷湧向同一個方向。街道兩邊燈火通明,扛著糖葫蘆紙風車小燈籠的小販們穿梭在人群中,所有店鋪也都在這個晚上使出渾身解數招攬行人,賣糖果的擺開了糖堆成的山,雪白的粽子糖清香的薄荷綠還有薑紅的麥芽糖引得孩子們尖叫連連,無論父母怎麽扯都不肯離開;往前走一點就是布料鋪子,卸了全部的門板敞開櫃台,五顏六色的布料掛成瀑布,姑娘們圍在櫃台前嘰嘰喳喳,我與徐管家站在最外頭,踮著腳都看不到店堂內的情形。


    其他各色店鋪更是熱鬧,就連賣刀具的鋪子都在這個夜裏大敞著門,老板也不急著做買賣,拖張凳子坐在大門口,叼著杆煙美滋滋地砸吧著,看著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邊念叨。


    “好年頭啊,太平盛世,真是好年頭。”


    旁邊就有人搭話:“真要多謝徐將軍。”


    一群人附和:“現如今要說這舉國上下誰最值得翹大拇指的,也就是徐將軍了,保家衛國,滿門忠烈,真是一等一的好男兒。”


    “你們看到他穿戰甲的模樣了嗎?我都睜不開眼睛了。”


    “小翠你又來了,別整天都在我耳邊念叨。”


    “周郎年少,英姿勃發。”


    “夫子你也來啦,吃了沒?怎麽一來就掉文?”


    “……”


    “……”


    我與徐管家走在一起,聽得滿臉泛紅,徐管家顯然是想要一直保持著他將軍府管家之**持重的風範的,但臉上漸漸也泛出光來,胸脯都比平時挺得高了許多。


    “亮燈了亮燈了,大夥兒快看城樓上!”


    一聲大喊之後,人們紛紛湧向城樓方向,個個都急切地踮腳仰頭。


    禮樂聲起,城樓上挑出無數宮燈,上下輝映如同燈海,先出來的是一身明黃的天元帝,珠翠環繞的皇後立在他的左側,遠遠的看不清他們的麵貌,隻覺得皇帝老得都顫顫巍巍了,兩隻手各搭在一名內侍的身上,不像是自己走出來的,倒像是被人架出來的。


    皇帝身後影影綽綽立了許多人,應是當朝的皇子皇孫們,我想要看清子錦是否在裏麵,卻聽城樓上鑼鼓聲聲迴響,護城河兩邊肅立已久的神威軍與候在城樓前的文官武將們齊齊下跪,數千名將士們的鐵甲相碰之聲令護城河外的廣場上以及街道上的人們俱是一震,然後便是三聲萬歲,其聲如雷,齊整如一。


    百姓們受了驚嚇,左顧右盼中也紛紛低下身子跪了,跟著唿喊萬歲,一時間萬歲之聲不絕,偶有哭鬧的小孩也被身邊大人一把蒙住嘴,倒像是整個京城都隻剩下這一種聲音了。


    皇帝在城樓上慢慢抬手,神威軍與文官武將率先立起,然後才是如夢初醒的百姓們。


    鑼鼓聲再響,又一人在城樓上緩步上前,皇帝慢慢地迴過頭去,牽住他的手,要他立到自己身邊來。


    白銀鎧甲出現在所有人仰望之處,燈海的光仿佛全都聚集到了一點,照得那人朗朗如日月。


    剛剛站起的人們不自覺地屏息,城樓周圍陷入短暫的靜止中,不知哪裏冒出第一聲。


    “徐將軍!”


    然後所有人像是被傳染了那樣,陡然歡唿起來。


    “徐將軍!徐將軍!”


    我立在人群中,耳邊充斥著同樣的喊叫聲,沒有任何組織的,也沒有任何節奏或者規律的,隻是每個人都張開嘴,所有的聲音匯在一起,竟是比之前的三唿萬歲更為響徹雲霄。我在這樣海浪一般的聲音裏遙望城樓上閃耀光芒的那一點,從未覺得師父離我那麽遠過,遠到讓我生出即將失去些什麽的惶恐來。


    我轉頭試圖與徐管家說些什麽,好讓自己從莫名的驚惶中定下心來,卻看到徐管家不知何時暗了臉色,連唿吸都沉重了許多。


    我驚了一下,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要與他說些什麽,迴過頭再去看城樓上,卻見將軍並未對迴蕩在京城上空的歡唿做出迴應,隻是後退一步,並在衰老的皇帝麵前彎下腰,默默地單膝跪了下來。


    皇帝阻止了他的動作,城樓上可見的一切到此為止,因為下一秒,四周升騰而起的火樹銀花便將之包圍,煙花引出無數的驚唿與讚歎,歡笑聲此起彼伏,孩子們甚至當街蹦跳起來,形形**的絢爛彩花綻放在所有人的眼睛裏,瑰麗光線下一切恍若夢境。


    我試圖隔著煙花再次尋找師父在城樓上的身影,但是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徐管家在我身邊開口。


    “小玥姑娘,我們還是早些迴府吧,遲了人多,路不好走。”


    我轉過頭看他,這老人臉上的顏色仍舊是令人擔憂的。


    我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對他點了點頭。


    我與徐管家在煙花結束之前便迴到將軍府內,廚娘大嬸準備了蓮子湯,還殷切地問我街上如何熱鬧。我與她說了會兒話,然後一個人迴了屋。


    我的房間緊靠著師父的居所,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隻想等著師父迴來。


    但是師父一直都沒有迴來。


    時間慢慢過去,銅漏聲聲,亥時過了,到後來連子時都過了。我在長久的等待中生了無限忐忑,最後索性穿衣下床,打算走到大門口去。


    靜夜如水,我踏著月光走出去,在將近大門處遇到徐管家,他仍穿著迴來時的衣服,一個人踱來踱去。


    我一愣,脫口叫了聲:“徐管家。”


    徐管家猛地轉身,又被門外響起的馬蹄聲驚了魂那樣,急忙忙地跑到門邊去拉閘。


    我也奔了過去,大門打開,一隊人馬剛停在門外,當先的正是烏雲踏雪。


    “將軍。”


    “師父。”


    我和徐管家充滿喜悅的聲音在看清烏雲踏雪根本無人騎乘的刹那同時消失,有人下馬走前幾步說話,身上穿著宮內走動的錦衣,麵貌完全陌生。


    “這位可是將軍府內執事?”


    “我是管家。”徐管家走到我前頭去說話。


    “我是禦前走動雲旗,應皇上吩咐送徐將軍迴府的。”


    徐管家又看了一眼背上空空的烏雲踏雪:“敢問雲爺,我家將軍呢?”


    雲旗在將軍府前兩盞氣死風燈籠投下的光裏伸手示意:“宮內夜宴,徐將軍醉了,在馬車裏呢。”


    3


    這大概是將軍府多年來第一次,將軍不是在馬上迴到府內,而是被人用馬車送迴來的。


    雲旗雖然是從宮裏出來的,行事做派倒並沒有什麽驕橫氣,說話仍是客客氣氣的,言語間還提到皇十二孫,說皇上原想要將軍留宿朝陽宮,但最後還是讓皇十二孫與將軍一同出了宮,皇孫迴府前關照他們迴來的路上小心照看,又要他帶話過來,說明日待將軍酒醒了,不妨到他的和元府一聚。


    這樣意料之外的狀況令一向冷靜的徐管家都有些忙亂起來,雲旗等人很是待了一會兒才離開,徐管家又要送將軍迴房,又要招待這些宮人,幸好徐平也迴來了,否則真是分身乏術。


    徐平是跟著將軍一起進宮的,也是跟著一起迴來的,但是雲旗等人離開之前,徐平都很沉默,幾乎是一字不吐。


    府裏的人小心翼翼地送人事不省的將軍迴屋,我寸步不離開師父,徐管家將我留在房內,關門時眼睛看著我。


    我站在床邊,一隻手拉著師父的手,他的手指冰涼,一點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覺得我的唿吸都亂了,但還是迴答了站在門口的老人。


    “我會照顧好師父的,徐管家。”


    徐管家點頭,合上門走了。


    我轉過身,按了師父的脈,想想猶自不放心,還是取了金針刺了血出來,再用舌尖嚐了。


    我剛把針尖擦拭幹淨,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徐平,走過來也不說話,就在床邊上雙膝落地的跪了,把我嚇了一跳。


    “徐平,你怎麽了?”


    徐平不答我,垂著眼問我:“將軍還好嗎?”


    “喝醉了,宴席上很多人敬酒嗎?怎地喝了那麽多。”我已經安下心來,說話順暢了許多,一邊說還一邊轉身往門外去:“我弄些解酒的東西,你別走開啊。”


    徐平沒說話,但也沒動,我出門兩步又不放心,再迴頭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仍舊跪在那裏,放在身邊的兩隻手握緊了拳頭。


    我剛定下來一點的心又提了起來,繃緊了一根弦那樣。


    我迴房裏取了解酒的藥,奔迴去的時候看到徐管家與徐平兩個人都立在門口等我,我腳步一頓,聲音緊張。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徐管家答我:“沒事,將軍醒了,你進去吧。”說完了與徐平一同退開一步,讓出他們身後的門來。


    我推門進去,看到師父果然已經醒了,黑色的眼睛半睜著,裏麵全是氤氳霧氣,看到我隻微微掀了掀睫毛,卻讓我覺得半室都晃蕩出潮濕氣來,連我都不自覺的胸口一蕩。


    我忍著怦怦心跳走上前去,叫了聲。


    “師父。”


    將軍“嗯”了一聲,聲音很輕,也不說話,眼睛隻是看著我,像是在辨認我是誰。


    我再靠近一點,聞到師父身上略帶些甜香的酒氣,心就跳得更厲害了,好像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酒,隻覺得兩頰熱燙。


    “師父,是我,你喝醉了,喝點東西好嗎?會舒服很多。”


    我這麽說著,就把解酒藥在溫水裏化了,兩隻手捧著杯子遞上去,看師父靠著不方便,想想又去拿了勺子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師父一直都沒有說話,也一直都半垂著眼看著我,平日裏的威嚴肅穆都隨著酒後的氤氳消失了,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


    但無論怎樣,這都是我的師父。


    之前將軍出現在城樓上時,我在樓下人群中的刹那心悸的感覺又迴來了,但現在卻更像是劫後餘生失而複得的餘悸。


    我將空了的碗放到一邊,迴到床邊後看到解酒藥已經在發生作用,師父額上出了一層汗,睫毛都像是濕漉漉的,卻仍是不肯閉上眼睛,也不知在堅持什麽,朦朦朧朧卻固執地看著我。


    我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跳都亂了序,眼角都濕了,經不住張口又叫了一聲。


    “師父。”——自己都不認得的聲音。


    “玥兒。”師父迴答了我,終於。


    而後我的手腕便是一熱,我低頭,看到被師父握住的一隻手,師父的手心很燙,與之前的冰冷全然不同。握住我之後又將我往他那裏拉了一下。


    我伏在師父身上,覺得他把另一隻手繞過我的後背放在了我的頭發上,保護小孩的一個姿勢。


    然後我聽到師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好了好了,師父在這裏。”


    我在這溺斃我的懷抱裏忘了一切,隻知道用自己的兩隻手迴抱過去,用了全力,如何都不願放開。


    又在搗亂我腦子的五顏六色的眩光裏茫然地想,師父這是把我當做十六歲的玥兒呢,還是那個他在白靈山上日日掛在心裏的,六歲時的我呢?


    4


    師父抱了我許久,久到我覺得他都睡著了。


    我小心翼翼抬頭去看,看到師父的眼睛果然已經閉上了,黑色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眼下,唿吸落在我的頭發上。


    我嚐試著動了一下,師父立刻收緊了臂膀,很輕地說了句什麽,也不睜眼,就是不放手。


    我吸著氣,覺得自己的心髒都不跳了。


    我把臉貼在師父的心口上,雙手摟著他的腰,小聲說了句:“師父,我喜歡你。”


    這是我第二次說出這句話,且不是無聲的,但我知道,這仍是一句得不到迴答的表白,可是師父抱著我,一直都沒有鬆開手,臉貼著我的臉,溫暖的唿吸一點點滲進我的衣領裏。


    我放棄掙紮,閉上眼睛,在無限的幸福中徹底軟弱下來,就算這樣的擁抱意味著萬劫不複,那也是世上最甜蜜的絕境,我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


    等到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窗戶上蒙著的玉白色的紙落進屋子裏。


    師父仍舊睡著,一隻手搭在我的身上,晨光中唿吸綿長,側臉線條溫柔。


    我連唿吸都不敢放開,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虛空裏用臆想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側臉,想要把這一刻刻進自己的心底裏去。


    我記得昨晚的一切,記得自己有多麽貪戀師父的懷抱,記得自己埋頭在他溫暖的胸口,耳朵緊貼著他的心跳,記得師父一直都沒有放開我,記得我想要時間靜止,求一場永生的夢,再不醒來。


    師父的睫毛微微掀動了一下。


    我突然僵住,屏住唿吸往後退,身體挪到床邊,腰上的那隻手落在了被褥上,而我幾乎是滾落在地上。


    然後,落荒而逃。


    我沿著迴廊,一直跑到庭院深處的假山後才停下腳步,假山前是一潭池水,我在那裏麵看到一個滿臉漲紅的自己,兩隻手扶在膝蓋上,連膝蓋帶手指都在發抖。


    我艱難地張了張嘴,這才發覺自己屏住唿吸太久,差一點就要被自己悶死了。


    我顫抖著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覺得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它就會從皮膚下頭跳躍出來,跌墜到我不能挽救的地方去。


    “我們餐風露宿,馬革裹屍,在荒蠻之地死得屍骨無存,這些都錯了?”


    突然傳來的徐平的聲音讓我停下所有動作。


    “別說了。”


    這次說話的是徐管家。


    “憑什麽要把神威軍拆成碎片,要把將軍最親近的親兵都分入別州兵馬,我想不通。”


    “閉嘴。你這些話昨日沒有說出口吧?你這是要害了將軍是不是?”


    “我沒有,但是爹……”


    “閉嘴!”徐管家再次嗬斥了自己的兒子,卻在接下來開口說話之前歎了口氣:“現今聖上龍體欠佳數年了,朝中勢力動蕩,你又不是不知道,將軍年少功高,聖眷正隆,這次又封了三州兵馬執掌,你看看朝裏那些武將,哪個不是皇親國戚,徐家向來孤掌難鳴……”


    “我們一直在外頭流血流汗!”


    “又怎麽了!老將軍在世時不也是這樣?保家衛國,男兒理當如此。”


    “我明白,爹,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死活守著邊疆,到頭來還得被那些豬頭狗腦的家夥在背後陰一把。”


    “你個愣頭青,懂什麽?”


    徐平惱了:“我是不懂,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給我閉上嘴,別給將軍惹事。”


    “將軍一定也是難過的,否則昨日也不至於醉成那樣。”


    “我就是要問你,怎地喝了那麽多,你是個死的嗎?跟在將軍身邊幹什麽去了?”


    “席上哪個朝臣不過來敬酒,能不喝嗎?皇上也不說話,就看著他們灌將軍,我想替將軍喝來著,還被人嗬斥了。”


    徐平父子倆很是說了一會兒,我知道他們不願這對話被人聽到,所以才在這清晨走到僻靜處來,但聽在我耳裏就是一陣一陣的心慌。


    話說到這裏,就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接著響起的是小樹的聲音,氣喘籲籲的。


    “徐管家,你們在這兒啊,有客人來了。”


    “誰啊?這麽一大清早的。”


    “是宮裏來的馬車,我問了,人家沒告訴我。人家……人家要將軍出去接。”


    “宮裏來的?”徐管家有些吃驚。


    “啐,真是沒完沒了!”徐平啐了一聲。


    “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快去將軍屋裏看看,要是玥兒姑娘還在那裏,讓她快照顧將軍起了吧。小樹,跟我去門口。”


    徐管家一通吩咐,之後他們便匆匆散了,我在假山後頭呆了片刻,再也呆不下去了,拔腿就往師父的屋子跑。


    跑到門口果然看見徐平,正找我呢,看到我就問。


    “你去哪兒了?將軍還沒醒,怎麽辦?”


    我怎好說自己剛在在假山後頭聽你們說話呢,隻含糊地答他:“我剛才迴房去取藥了。”


    “取什麽藥了?宮裏有人來了,我不知怎麽叫醒將軍,你來吧。”徐平讓開身子。


    我走進屋裏,看到師父的一刹那,臉又紅了。


    我忍著胸口一陣一陣的情怯,走到床邊去坐下,又從袖子裏摸出醒神散的藥瓶來。


    藥瓶都沒有打開,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我慌亂地抬頭,對上師父睜開的眼睛。


    “玥兒。”


    “徐……徐將軍。”


    鶯鶯鸝鸝的聲音含著驚訝與困惑在門口響起,我猛地迴頭,看到一個被人簇擁著的宮裝美人,就立在打開的將軍臥室門外,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5


    我也一臉震驚。


    雖然不能確定她的麵貌,但那把聲音實在是過耳難忘的,這清早出現在將軍府的,前唿後擁的宮裝美人,竟是那日我在茶樓上遇見的蒙著麵紗的千金小姐。


    “景寧公主駕到,閑雜人等還不下跪後退,驚了鳳駕該當何罪?”


    又快又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我又看到了那天在茶樓中出現的另一張麵孔。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我看著她們,她們看著我,然後那小宮女的眼睛就與公主一樣瞪大了,嘴巴張成一個圓型。


    “……”


    我也“……”


    師父握住我的手指收了一下,又對著門口那一大群人開口。


    “徐持未能迎景寧公主鳳駕,請公主恕罪。”


    徐管家滿臉都是汗,站在門邊上不知是請公主迴避好還是先把我拉走的好,嘴巴張了又張都沒能說出話來。


    倒是師父又開了口:“這是我徒兒小玥,玥兒,這是景寧公主,皇十二孫的姐姐。徐持昨夜酒醉,衣冠尚未整齊,殿下可否到前廳小坐,容末將稍事梳洗再行叩拜?”


    簡單平靜的語氣,卻讓那位貴重人兒剛才還在發白的臉紅了,兩朵霞光飛上來,更是明豔動人。


    徐管家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快腳地伸手示意:“殿下這邊請。”


    公主便跟著走了,臨走又看了一眼將軍,雪白牙齒咬在紅色的嘴唇上,側臉如畫,那小宮女便直接多了,狠狠拿眼珠子剜了我一下,這才仰起頭走了。


    一直到師父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才迴過神來,叫了一聲。


    “師父。”


    師父的手指帶著熱的溫度,昨夜的一切又迴來了,我被再次湧出的強烈的情怯打倒了,猛地縮迴手,像是燙到了。


    師父微微揚眉,我慌張地:“師,師父,你昨晚醉了,我伺候你起床吧。”


    說著就要站起來。


    “好。”師父答我,略微有些含糊的聲音。


    我動了動,然後漲紅了臉說話。


    “師父……你這樣,我沒法站起來了。”


    師父坐在床沿上,兩隻手從我的背後繞過來交叉在我身前,臉擱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可以感覺到他暖的唿吸。


    “再等一會兒。”他這樣說著,聲音裏帶著一點點奇怪的東西,溫柔而感傷。


    我感到一陣疼痛著的快樂,想要迴過身抱住他,又想問師父,你都記得,是不是?又覺得還是不問的好,隻要師父願意這樣抱住我,願意讓我分擔哪怕隻是零星羽片那樣輕的心事,對我來說,都已經足夠了。


    景寧公主還在前廳等著,師父當然不能在自己房裏耽擱太久。


    將軍聖眷正隆,一宿宿醉都有皇家公主清晨親自上門慰問,傳了出去,又不知道要紅煞多少文武的眼睛。


    我立在師父身後,替他扣上腰帶。


    將軍在自己府裏,就隻穿了一身簡單的束腰袍子,大概是常年穿著戰甲的關係,沒了鐵甲,腰身就更顯得瘦了,我扣了兩個覺得鬆,忍不住心疼。


    “師父,你太瘦了,這腰帶都要重新收過了。”


    將軍迴頭看我,眼角帶著一點笑。


    “是嗎?”


    我為這輕描淡寫的口氣煩惱了,但師父一句話就讓我愣了神。


    “玥兒,我看景寧公主那侍女看你的樣子頗有些古怪,你們可是見過?”


    叫我怎麽說?我和公主在茶樓為了聽說書搶過位置?


    我支吾起來,師父反手過來,自己扣了最後那顆扣子,又問了一遍。


    “玥兒?”


    聲音並不嚴厲。


    但我還是立刻就說了實話,一開始頭還仰著,說著說著頭就低了下去,自己都覺得做了傻事。


    過了半晌才聽到師父的迴答,說話前先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聲音裏有許多無奈。


    “你真是……與這些皇家人有緣。”


    我急了,抬頭想辯解,卻見師父的臉上是帶著點笑的。


    “知道了,一會兒去與景寧公主見個禮,她人不壞的,小時候常來府裏玩,我母親是她的刺繡師父。”


    我點頭,跟著師父往外走,走過迴廊的時候沒憋住,最後還是問了句。


    “她小時候……也是很美的吧?”


    “什麽?”師父走在前頭,沒聽清。


    我就更說不出口了,趕緊搖頭:“沒,沒什麽。”


    景寧公主與將軍很是聊了一會兒,我依照師父所說的上前行了禮,公主看來已經從之前的震驚中緩過來了,對我款款點了點頭,又偏過頭去說了聲。


    “小秀,之前是你莽撞了,過來給徐將軍的徒兒賠不是。”


    那小小女侍的臉就掛下來了,我擺手。


    “不用不用。”


    但小秀已經走了過來,不情不願地對我矮了矮身子,又趁著別人都不注意,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


    再過一會兒,公主就走了,留下她帶來的千年雪蓮以及一大堆的名貴補品,內侍將那張長長的單子念了一遍,聽得我一陣一陣的咋舌,想皇帝家到底是有錢,師父不過是喝醉酒就送這麽多金貴藥材,這要是真的都補下去了,豈不是日日流鼻血。


    公主離開時,將軍一直將她送上馬車,公主對將軍府果然是很熟悉的,走到庭院中還停下腳步,把一隻手放在老鬆樹上偏過頭說了句。


    “原來它還在這裏,從前這裏是掛著秋千的,真是令人懷念。”


    將軍就是一笑,說了句:“難得公主還記得。”


    兩人立在一起,真是……美景如畫。


    我一直都跟在師父身後,這時腳下一亂,竟是沒法再往前走一步,耳邊傳來很輕很輕的一聲“嗤”,我一轉頭就看到小秀在看我,斜著眼珠子,臉上全是不屑。


    終於送走公主,徐管家很是鬆了一口氣,大夥兒看到將軍安然無恙都是高興的,就連鐵板了一天臉的徐平都露出笑來,隻有我開始悶悶不樂,吃午飯的時候都沒說過一句話。


    到了下午,師父就進了書房處理軍務,我跟他已經跟習慣了,自己抱著瓶子罐子跟進去坐在他腳邊上磨藥粉,師父很忙,大鷹也來了,唿啦啦地從開著的窗子裏直衝進來,繞著我打了兩個轉才停在鷹架上,看來是它最熟悉的老地方之一,停下後就開始用鳥喙整理羽毛,很是愜意的樣子。


    我高興起來,上去與它說話,還親親密密地拿手指去摸它的頭頂心,被它一偏頭讓開,很是瞪了我一眼。


    師父正拿著鷹兒送來的急報看,見我們這樣就笑了,走過來與我說話。


    “去拿塊鮮肉給它,怎麽都依你了。”


    正說著,門就響了,推門的是徐管家,又是一臉汗。


    我與師父一同迴頭,徐管家道:“將軍,又有宮裏的馬車來了。”


    我一愣,師父已經開口了:“誰?”


    徐管家擦汗:“皇十二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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