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籌謀,如斯堅定,高居萬人之上的大雍太子,仿佛從來沒有釋懷之時。


    淪落叛逆的母親,執掌江山的父親……


    薑雲沉沉喚道:“殿下。”


    隻是,她也不知該說什麽。


    若以薑雲之見,苦肉計,隻是山窮水盡之時,忘卻成敗生死,絕處一搏而已。


    彼時,東宮絕非走投無路。無論是明燎還是賀周,都不需要使出這般手段。


    她錯過了明燎的前塵,但仍是泱泱天下,最在意他的人。


    薑雲了解明燎。


    就算不識天家父子真實心意,她也勉強能算感悟漸深。


    畢竟,作為太子妃、作為妻子,她與明燎也有一段深刻交鋒。


    太子殿下不念私情。


    自誤會冰釋那一日起,他之所求,不過一個“恩怨兩清”。


    隻是薑雲拒絕了他的彌補,倔強也執著地再敘新章,圖謀一聲——來日方長。


    她的唇角微微一牽,牽著萬般感慨。


    明燎安靜地等著她。


    言盡之時,明燎已然斂去氣息。他好似知道她的心情,有心給她留足清淨。


    總之該說的、不該說的,如今皆已直白攤開,沒有再行遮掩的必要。


    他淡泊也從容地退後些許,兩人之間,再度留出一片矜持,相敬如賓。


    夫妻二人輕語低吟、故作情深,實則隻是掩飾而已。


    他們早已習慣以這般方式埋藏真意,避免隔牆有耳,避免禍從口出。


    隻是今日,似乎多了一絲恬靜。


    一室安然,一片旖旎。


    這一瞬,兩人恍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絲絲溫情,竟都流露在剖白心跡時。


    風月黯淡,天地息聲。


    他們所言所述,皆可謂人間極惡。


    這一對從來孤獨的夫妻,竟然仿若相擁取暖,剖開一腔溫柔慰藉。


    薑雲忽地笑出了聲。


    明燎眉梢微揚,似乎是在提問。


    薑雲道:“殿下果然膽魄非凡。”


    明燎故作驚訝:“此話怎講?”


    “您竟與陛下玩弄心機,以天下山河,與陛下做此交易?”薑雲深深感慨,“您想與陛下了結過去,將所謂虧欠,一筆勾銷。”


    明燎的笑意忽而收斂:“太子妃的膽量,同樣不凡。”


    薑雲眨了眨眼:“這麽說,我猜對了?”


    明燎反問:“你既然敢說出口,不就意味著深有把握?”


    薑雲微微一歎:“齊知泉、三殿下……或者,我自己。殿下的言行從未有變,您的性情始終如此。”


    “隻是,麵對陛下,並不該是這般姿態。”


    她微微仰著頭,認認真真地問道:“可否請殿下,為我解惑?”


    明燎笑了笑:“不猜了?”


    這一次,太子妃一掃方才沉鬱,幹脆利落地迴答:“如您所言,薑雲——不通此道。”


    明燎的笑意忽而加深。


    無論是麵對皇帝,還是麵對父親,太子妃薑雲,都可謂是毫無經驗。


    此前的漫漫人生,她不需要領悟這些。


    然而,太子殿下並未迴答,反而迴味著她的神情,做了一番意味深長的品鑒。


    “治學用功,不恥下問。但你的坦率之中,倒也有著些許暗示。”


    明燎揚眉笑道:“不受過往牽絆,方是成大事者。太子妃到底聰穎,將你拘在宮城,著實有些浪費。”


    “看似請教,也是諫言。或許,你該與文武百官講上一講,教教他們如何說話。”


    薑雲失笑:“殿下!”


    “這可不是……”她狡黠地轉了轉眸,探著素白脖頸,把那薄潤朱唇,探到明燎耳邊,“可不是為君之道。”


    幾不可聞的四個字,在安逸之中激起漣漪。


    明燎輕笑:“膽子不小。”


    被他一激,薑雲反而來了興致,竟然挑著眉角,直直將他頂了迴去:“薑雲豈敢搪塞殿下。”


    明燎微微搖頭,未曾與她計較。


    薑雲自然知曉分寸。偶爾調笑一聲倒也罷了,隻是此刻,她也確有疑惑,等待明燎解答。


    至於明燎,他也在那一句委婉的諫言之中,領會了她的心意。


    “你以為,強求一筆勾銷,是為抹除過往?”


    明燎恢複了往日之姿,慢條斯理地問道:“在太子妃眼中,孤會是如此懦弱的人?”


    怠慢、輕忽,耐人尋味。


    他的模樣極似譏諷,直教薑雲眉眼一彎,流淌出一泓泠泠清越。


    “隻瞧殿下而今之態,就知道,像您這樣的人,自是從無畏懼。”


    一句逢迎之詞,被她道出百般折轉。


    然而這毫無誠意的吹捧,卻讓明燎開懷而笑,不輕不重地斥了一聲:“油嘴滑舌。”


    薑雲抿唇輕笑,下頜微揚,又牽著他的衣袖晃了一晃,那模樣,正像是催促一般。


    明燎慢慢說道:“生在陵陽侯府,父母不慈,兄弟不愛,雖然衣食無憂,卻也頗為蕭索。恐怕,當年你也日日提心吊膽,唯恐有朝一日成為棄子,空落一身慘淡。”


    薑雲收了心,緩緩應道:“是。”


    “七年前,你去往江南,留在徐太傅身邊。從此以後,你自覺虧欠徐家,虧欠徐太傅。”


    薑雲稍稍垂眸,又道:“是。”


    明燎點住她的眉心,力道不重,卻也不容拒絕。


    薑雲抬起頭,眼中盛滿疑問。


    明燎道:“你自覺虧欠旁人,當然不能理解孤的手段。”


    “山水遙遙千萬裏,奔赴清澤與京城之間。薑雲,你和徐太傅各取所需,從無所謂虧欠可言。”


    薑雲下意識地就要反駁,卻見明燎指尖一晃,如同蜻蜓點水,點在她的朱唇之上。


    “你知道,孤無意挑撥你們。”


    薑雲的言辭堪堪頓住,而後,她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明燎看著他,眉目坦蕩:“莫忘了,你心底的愧疚,使你在入京之後受製於人,舉步維艱。”


    薑雲唇角微張,慢慢點頭。


    她恍惚有種啼笑皆非地荒唐之感。


    明燎所言,不正是他之所為?


    隻是,太子殿下並非與她追念前塵,兩人所言,更也無關風月。


    “陛下長懷愧疚,對東宮如此縱容,孤自然應當安守本分。世事皆有底線,一筆勾銷,豈非正是他之所欲?”


    明燎壓低聲音,平靜也淡然:“人心易變,帝王之尊尤其如是。順了陛下的心,他才會記住你的安分,以及——”


    “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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