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知泉訝然瞠目,積聚著明晃晃的意外。


    深沉心境間明間晦,交迭變幻之中,漸漸凝成一片湧動風雨。


    一個隨意的舉動,竟讓這走過風霜的讀書人心神大顫。


    “多謝太子妃。”


    他的眉眼起起伏伏,將一腔熱烈化為洶湧。然而他的聲音依然平靜、依然沉著,這一副波瀾不驚之姿態,仿若天邊薄雲一般,不驕不躁。


    恍惚之間,薑雲想到了謝閑樓風波之後,明燎說過的一句話。


    “讀書人最難利用,也最易驅使。”


    她似有感慨,沉眉靜心,就著清茶舒緩神態。


    漫卷指尖雲霧,卷得一室清香。


    明燎隻淡淡掃了一眼,就將全部心思放在薑雲身上。


    薑雲也知他的目的,眼底盛著三分狡黠,主動開口為他解惑。


    “閑話之時,無意之間提及此物,她便贈了一些予我。”


    明燎意味深長地說道:“西戎王庭上品秘藥,對於刀劍創傷素有奇效。太子妃通曉八方之事,眼界果然不凡。”


    “雜學而已,哪裏算是眼界。”薑雲失笑,“跟在徐太傅身邊,聽了許多人間趣事。”


    這般說著,她又搖了搖頭:“其中大半不知真假,或是無從分辨。金顏公主贈禮之前,我尚以為,這隻是誇大其詞、嘩眾取寵的話本閑言。”


    明燎輕笑:“太子妃這般心念,卻也不無道理。謠傳未必虛假,隻是言過其實。倘若認真計較,就知謠言也有來曆,從不會是空穴來風。”


    明昭聽出一分異樣,卻尋不到其中關鍵。不過他自覺不該明目張膽地打探太子之事,便笑著應了兩人之言。


    “這藥是為天下奇珍,原在朝貢之列,但因實在太過難得,近年便以他物易之。經年消耗,十不存一,至如今,西戎王庭之中,應當也已不餘多少。”


    明燎道:“六年前,西戎名將須蘭戊狄亡於舊傷。想必自那時起,多年積累,已然耗盡。”


    平靜的口吻之中隱有風雷,作為知情者,薑雲沒有錯過明燎言中之鋒利。


    也不知明昭與齊知泉是否察覺,總之,兩人都不曾作出反應。


    但齊知泉的淡泊並不坦蕩,他的視線幾度遊移,偏偏礙於禮法,不敢接近姿態從容的太子妃。


    薑雲微微一歎。


    一絲凝重緩緩漫延,明昭也歎了歎,側目看向齊知泉:“與尋常金瘡藥相比,此物之效用頗為奇異。不僅僅是療傷上品,同樣也能淡化疤痕。”


    齊知泉,本是禦筆欽點的探花郎。


    金鑾唱第何其風光,這豐神俊朗,清雋出塵的人,不知羨煞多少好兒郎。


    以他的年歲,留下一道可怖的傷疤,難說日後不為所累。


    明燎淡淡開口:“收下吧。”


    “殿下……”齊知泉的聲音之中,終於流露出苦澀與悲戚。


    薑雲與明昭都能看出,他的推辭,並不是因為一聲“珍貴”。


    大雍才子齊知泉,有愧於天下,更有愧於賀將軍。


    傷勢早已好轉,傷疤仍然深刻。他似乎有心留住這道傷口,仿佛惟有一片猙獰,才能拭淨一身塵垢。


    明燎低嗤一聲,毫不避諱地揭開真相:“料你應該也有所悟,這一道傷,本就是孤刻意而為。”


    齊知泉深深垂眸,一息之後,年少成名的探花郎肅容起身,轉到下首,朝著明燎沉沉一拜。


    “謝太子殿下。”


    謝太子殿下。


    明燭照耀,影影綽綽地暈出人影。薑雲眼簾輕垂,避開那一襲慷慨白衣。


    好似退避三分,躲開沉重一禮,就能保全一位讀書人的尊嚴和風骨。


    大雍的太子妃,不願記住他的歉意。


    明燎慣有的散漫漸漸收斂,眼底淡泊逐漸深沉。


    三殿下習慣隱忍,隻是此刻,即便是他,也不由想說一聲“何必”。


    無論是齊知泉,太子妃,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置身此情此景,似都有些過分清醒。


    清醒得淩厲坦白,刻骨誅心。


    許多事,或許還是忘了好。


    明燎始終不作迴應,仿佛忘了眼前之人。但他的目光久久留在方才之間,沒有一絲一毫之迴避。


    似乎過了很久,似乎隻有一瞬。


    四人姿態不同,處境各異,卻默契地收斂唿吸,平心靜氣,等待——刹那雷霆。


    最終,仍是明燎打破沉寂。


    也隻有他,有資格打破一室深沉。


    “起來吧。”


    太子殿下言辭淡淡,卻也縈滿厚重殺機。


    齊知泉應命起身,麵色平靜。


    等待宣判的讀書人,一身風骨從容堅毅。


    有四個字,在旁人心中油然而生——百折不撓。


    坐立之間,身形凜凜。無論是齊知泉,還是明昭和薑雲,都沒有露出任何心緒。


    他們都知道,太子該說什麽。


    他們也想知道,太子會說什麽。


    明燎的聲音,就在一片沉靜之中緩緩傳來。


    “孤並非為了幫你,所以不必道謝。此中真相,你心中有數就好。”


    三人齊齊抬眸,驚訝與釋然連番起伏。


    自是意料之外,也不在情理之中。


    隻是如此言辭、如此姿態,應在明燎身上,似乎才是理所當然。


    太子明燎,一向是泱泱天下,最為坦誠的人。


    在他們應聲之前,明燎又道:“太子妃有心助你,然而用與不用,也隻是你的事。孤不強求。”


    似有感於他的坦蕩,齊知泉澀聲坦白:“學生本以為……”


    “以為這是懲罰?”明燎低嗤一聲,直言不諱,“這一道傷,隻是你冒犯賀將軍的代價而已。”


    “國法自有威嚴,你的事,尚待塵埃落定之時,再交於陛下決斷。孤不會插手,賀將軍同樣不會。太子妃的心意,也不必記載孤的頭上。”


    齊知泉怔怔地看著明燎,感激之餘,也澎湃著一腔愧悔。


    明燎之言太過果決,幹幹脆脆斬斷過往,竟讓他多了一絲難言的遺憾。


    然而,太子的聲音仍在流淌。


    “灑血滌心,恩怨了結,孤不會向你索取什麽。你的生死留待陛下決斷,是否願意放下舊事,無非在你一念之間。”


    明燎將茶盞推給薑雲,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禦下以恩以情,向來非孤所好。隻憑愧意,你走不到東宮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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