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眸間的意趣近乎調侃,然而映入旁人眼底,卻隻剩下提點和告誡。


    心得。


    這心得二字落在不同的人心中,卻也有著不同的意思。


    無論是明昭還是齊知泉,對此皆有深刻領悟。此後餘生,或許再也忘不掉了。


    明昭下意識地側過身,目光所指,正是身旁穩重的讀書人。


    三殿下本性純善,他的視線在齊知泉身上一晃而過,沒有過多停留,也不曾刻意探究他的心意,反而順勢落在茶盞之間。


    而後,明昭自然而然地站起身,為明燎添了一杯茶。


    率性的三殿下嘟嘟囔囔:“還請殿下放過弟弟。”


    明昭當先做出迴應,齊知泉自然不該繼續沉默。


    沉穩的年輕人垂眸長歎:“學生慚愧。”


    明昭這才瞥他一眼,隻是這一次,他的目光坦坦蕩蕩,竟然沒有半分遮掩。


    齊知泉眉眼低垂,任他打量,青鬆般的姿態同樣坦然。


    明昭忽然說道:“知恥而後勇,齊探花心性不凡。”


    “學生慚愧。”齊知泉躬身行禮,連連推辭。


    大錯已然鑄成,而齊知泉的心情,明昭無法感同身受。除卻他自己,再也無人能夠參透他的心境。


    太子殿下悠悠品茶,唇畔的笑意愈發明顯。


    靜謐的茶室之中,隻剩下清脆的杯盞擊聲。


    良久,齊知泉低聲問道:“殿下認為,禦史大夫,試圖以此利用徐太傅?”


    倘若他們意指徐家,那近日之所作所為,卻也未免太過草率。


    正如太子殿下所言,這個圈套十分淺顯。


    明昭的目光停在眼前茶盞之間,仿佛藏著幾分遲滯。而麵前的清茶,也正是明燎所賜的那一杯。


    落座於此方靜室之前,明昭心中所思所想,竟與齊知泉方才所言不謀而合。至於南家人的手段,與明昭心底那一陣無由臆測,倒也確有共通之處。


    三殿下的目光牢牢繃著,有意無意地瞄向長兄。


    這般模樣,仿佛盛著幾分敢怒不敢言。可他的心思卻又盡數浮在眼中,非但清晰,更也坦白。


    明燎輕笑:“三弟有話不妨直言。”


    明昭的神思稍稍一凝,眼尾顯而易見地垂墜幾分。


    心緒繁複,百感交集,隻需微微一激,就能掀起驚風駭浪。


    明燎故作深沉,讓他的心懸了一路。可一番複雜猜測終於落幕,愧疚之餘,卻也留下幾分似激似怒的委屈。


    他對大雍太子的性情多了三分領會,竟不知是否應該感慨。


    原來太子殿下,偶爾也會戲弄兄弟。


    明昭展眼舒眉,餘光悄悄換了方向。明燎的身影躍入其中,為滿腔少年心懷增添熱烈。


    他揚手握緊茶盞,手中灼燙似也牽心。


    明燎睨了弟弟一眼,不再刻意逗弄。隻聽他話鋒一轉,先迴答了齊知泉的問題。


    “並非利用,隻是拉攏,與徐太傅並無關係。既是病急亂投醫,他們自然不會大肆樹敵。”


    若在以往,他大抵會將此一問視為考校,點麾下之人自行探討。然而今日,眼前隻有兩個率性坦蕩的直腸子,明燎不願再費心思。


    明昭也將心緒收斂,一改方才之謙遜拘謹,不等兄長催促,他竟然主動接上話題。


    “以臣弟之見,他們隻是蒙蔽外人而已。”


    明燎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目光指向齊知泉:“你怎麽想?”


    齊知泉沉聲作答:“也或許,是為蒙蔽自己人。”


    點到為止,聲音平平。他的思緒大抵也已迴到自己身上。


    明昭微微皺眉。


    若是如此……


    “還算清醒。”明燎揚眉睥睨,眸光微沉,“坐。”


    齊知泉謙謹謝恩,從容落座。


    太子殿下這一句意有所指的點評,齊知泉倒也坦然領受,不曾表露半分動搖。


    內斂藏鋒,心誌堅定。


    三殿下的目光匆匆掠起,停在齊知泉的下頜之上。曾經駭人的傷口已然愈合,明昭暗暗為他慶幸一聲。


    隻要太子無意計較,齊知泉的前程猶然可期。


    任他心思如何交迭,太子殿下隻當不知。


    明燎緩緩道:“文人大多愛惜羽毛,名節遠遠重於性命。南行謹一事令人發指,南家再想維持清流之流,自然就要借力於人。”


    得他一句提醒,明昭若有所思:“的確,他們想要的東風,未必就是徐太傅。”


    明燎輕笑:“若隻為籠絡年輕士子、無辜百姓,何須將主意打到徐太傅的身上。”


    天下讀書人何其之多,誰不渴望建功立業。


    弘文館三個字,在大雍士子心中之意義各有不同。然而兜兜轉轉,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進入弘文館,意味著前程似錦,也意味著仕途無憂。


    名師弟子、天子門生,如此之殊榮,足夠天下士子效忠誓死。


    進入弘文館,或許就是他們畢生所求。可即使此生壯誌難酬,能與出身弘文館的學士結交,於他們而言,也有莫大之好處。


    千載文章,終究不過人情世故。


    隻要讓旁人目睹,禦史大夫門下學生與京中才子交遊密切,岌岌可危的賢名,自然能夠在口口相傳之中得到澄清。


    能夠做得表麵聖賢,於他們而言已然足夠,旁人是否相信,終究無關大局。


    南錚的一眾心腹,隻是在為南家子弟牽線搭橋,助他們與弘文館之同僚攀上關係——將徐太傅牽扯其中,大抵隻是偶爾而已。


    他的學生名列弘文館,本是理所應當之事。


    而那些文采錦繡的大才子,未必看不透如此簡單之算計。然而,他們大多卻也迫於無奈,無法推辭。


    浸淫朝堂之人,往往身不由己。同僚的邀約、好友之請求,他們避無可避。


    明昭低聲問道:“殿下打算如何處理?”


    明燎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莫非三弟以為,此事應當由孤出麵處置?”


    明昭啞然失笑,為他添了新茶。


    他正要說些什麽,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


    隔著古樸門扉,一名衛士低聲迴稟:“殿下,太子妃來了。”


    明昭驚訝地看向兄長,卻見明燎也有意外之態。


    而後,太子殿下眸中閃過一絲悠然,揚聲命令道:“讓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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