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番話也堅也毅,直教薑雲無從迴答。


    明燎對賀周的信任,恐怕能令天下驚憾。


    她拿著調羹,慢吞吞地劃拉著手中零嘴兒,直到一碗好端端的酥酪四分五裂,散落成一片一片的零碎奶糊,薑雲才囫圇地把整碗酥酪扒到嘴邊,一口氣吞了下去。


    如同喝了一碗涼茶一般。


    明燎輕笑:“太子妃這是與誰賭氣?”


    薑雲垂著頭不去看他:“先是提審謝遲筠,緊接著便要麵聖,方才又與殿下耗了許久,心神俱疲,勞累不堪。若再不用些食水,怕是撐不到殿下滿意之時。”


    明燎掀了茶壺,頗為慵懶地瞥了一眼:“太子妃不曾用膳,茶倒是喝了不少,倘若他日再逢此景,索性便撤了午膳,給禦膳房省些麻煩。”


    薑雲眼簾微顫,卻到底沒有抬頭:“臣卻是無妨,就不知道殿下可會介意宮中流言。”


    臣。


    明燎眼神一頓,慢慢地將清潤瓷壺放迴原處。


    他的聲音之中有些耐人尋味的靜:“委屈了?”


    薑雲沒有出聲,隻將腦袋深深埋著,發髻似乎墜了一墜。


    明燎此言頗為怪異。


    兩人之意似有衝突,以至明燎屈尊解釋,坦坦蕩蕩地為賀周辯駁。可這般辯陳,對薑雲而言,也絕不等於斥責。


    薑雲言辭之中,對賀周隻有敬意,甚至有幾分難以察覺的擔憂。她從未懷疑賀將軍,所思所想,不過是那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中的殘酷和不得已。


    她怕賀周夾在忠與義之間,不得不走上成越的路。


    太子殿下善識人心,不會看不出來。薑雲也是大度之人,不可能計較殷殷善意。


    明燎如此維護賀周,對她而言,也稱得上一件好事。


    誰不希望投效的主君敬護臣屬?


    她想反駁,然而自方才開始,澎湃欲出的澀意已然填滿薑雲之心胸。


    聰慧如她,在一段終於剖白的過去裏,找到了許多問題的源頭。


    被明燎直白點破,即使是薑雲,也難以抑製翻湧的情愫。


    她緩緩抬起頭,眼角的紅痕已經收斂,但聲音卻愈發低沉:“這就是殿下不肯信我的原因?”


    明燎輕歎:“薑雲,你該明白,從大婚第一日起,你就犯了許多忌諱。”


    “是。”薑雲唇角低垂,再也裝不得平淡,“身家不清,來曆複雜,偏偏又知道驚天隱秘……恐怕外祖也不知道成越的真實身份。”


    “的確。”明燎這次不再故作高深,也沒有半點試探之意,“徐太傅或許有所猜測,但即使他心有所料,也不該擅自告訴你。”


    薑雲眼底似有幾分隱隱約約的沉悶:“所以,殿下始終在懷疑我。”


    那是為太子而死的忠誠部下。


    在明燎眼中,她大抵是野心勃勃、圖謀不軌,精心策劃嫁入東宮,借成越的身份攀附儲君、興風作浪的弄權者。


    甚至,他還可能因此懷疑徐太傅,懷疑他的真實意圖。


    背叛遠比結黨更嚴重。


    “抬頭。”明燎沒有解釋,眸中的平靜和堅定從無動搖,“若換了你,你會如何?”


    薑雲沉默許久,終於歎道:“我也一樣。”


    “彼時成越即將入京,外祖特意命我相送,也是想我多見一見仁義之士,體會人間至誠,化解經年積怨……”


    也不知連番解釋究竟為誰,總之,薑雲的訴念始終不斷,似是在為經年傾慕尋找借口。


    “成越的隱瞞盡是好意,殿下的懷疑理所應當。我怪不得任何人。誰能想到,當年不過十歲的小姑娘,竟與殿下別有淵源,又在日後嫁入東宮,成為您的太子妃。”


    她又一次把茶盞捧在手中,明燎微微皺眉。


    “外祖受您之托,暗查舞弊案的真相,而他得到線索,卻未曾立即迴報,反而使盡手段,將我送到殿下身邊……至一切塵埃落定,他才肯點破陵陽侯府之異常。而我偏偏,知道了此案之中,最大的秘密。”


    薑雲的思緒越來越急,言語之間竟有惘然之意:“謝遲筠言及成越,我想通了很多事。難怪殿下屢次與我提起此案,不吝以真相告知。”


    她用以誆騙謝遲筠的細節,竟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全數應驗。


    或許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他心裏,與薑勵、與陵陽侯府、與舞弊案另有關係。


    一時間,薑雲不知作何反應,即使得了一句冷淡的命令,她的目光仍然垂了下去。


    那段過去,薑雲從無隱瞞之意,然而事涉一位義士,明燎的疑心和怒火勃然升騰。


    被人誤解的滋味並不好受,隻是故人已逝,她再也沒有解釋的機會。


    而且,她傾心於他。


    “抬頭。”也不知該說明燎心硬如鐵,還是不解風情,至如此地步,他竟仍然不允薑雲迴避,“你與孤的過去,是孤親自稟明陛下,與瑾之沒有關係。”


    這個答案太過出人意料,薑雲怔怔地看著他。


    “瑾之探問那段經曆,也隻是奉命行事。他當然想要真相,但絕不會擅自調查。孤不願提起的事,他寧肯裝作不知。”


    薑雲自嘲一笑:“難怪其後不久,謝遲筠一案乍然爆發,而陛下竟也命我調查這一樁宮闈秘事……”


    “信口開河,終成業果。”她慢吞吞地抬起眼,明眸暗沉,一片冷寂,“提審謝遲筠之時,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詐計,竟然全數落到自己身上,沒有絲毫遺漏。”


    驚豔世人的明媚不再,她臉上隻餘寥落滄桑:“太子殿下算無遺策,薑雲敬佩。”


    “人人皆有過往,有些事,你不願提,情有可原。”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然而,僅有一麵之緣的讀書人,在你眼中分明已死,你卻記了整整七年。薑雲,你對瑾之隱瞞了彤水初遇,這一番說辭就顯得十分離奇。”


    薑雲緩緩闔目:“所以,殿下的懷疑,更深了。”


    明燎忽然掰開她的手,救出那一隻素淨的瓷杯,也不出意外地看見一片指痕。


    薑雲手上捏得太緊,力道之大幾能透骨,倘若她會武,這一雙手怕是早就傷了。


    “也有一事出人意料。孤的確沒有想到,你不惜欺君,也要試探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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