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薑雲走出大殿,已是午膳時分。


    候在殿外的陳十安相迎幾步,好似看出了什麽一般,那一雙常年帶笑的眸子眯了又眯,躬著的脊背埋得更緊。


    “太子妃,慢走。”


    薑雲笑著和他告別,喚扈從返迴東宮。


    迎麵一陣熏風拂盡眉梢薄汗,她皺著眉繃緊身子。


    那一瞬,薑雲渾身發冷。


    從額心到背脊,袍服與玉冠之下,冷汗早已侵身,即使有徐徐溫風施加照拂,她仍下意識地停頓一刹,而後又如無事發生一般,挺直身子,沉穩邁步。


    屬於太子妃的繁複妝容,將激蕩神思牢牢遮住。


    薑雲從容迴身,踏上最熟悉的路。


    她途經之地,有許多小宮娥驚豔也敬重地低頭問安,感慨太子妃威儀日盛,襯著一身灼灼豔色,竟越發的貴氣逼人。


    今日倒也著實有趣。


    薑雲拜謁紫宸殿,大太監陳十安親自相送,待她返迴東宮,也有明燎的親衛專程來迎。


    這位麵生的侍衛統領低聲說道:“太子妃,殿下在寢殿等您。”


    薑雲略有驚訝,輕輕頷首:“有勞。”


    寡言的將軍垂首告退,薑雲神思一晃,竟起了一陣玩笑之心。


    她與這位將軍仍未熟悉,而究其根本,或許隻是因為,此人實在是惜字如金。


    不像縱情坦率的賀周。


    薑雲眸底多了些許深沉,腳下步伐更快幾分。


    令她驚訝的是,這寢殿中的景致……也很特別。


    明燎仍在讀書,但銀露竟然候在一旁。


    然而瞧她的神色,那股子倉皇和驚懼無論如何也遮不住,幾乎要從眉眼之間流瀉出來。


    薑雲失笑,快步上前,照例坐在明燎身邊,隻是這一次,她微微側著身,遮住了滿麵驚惶的銀露。


    明燎揚唇道:“午膳擺在殿內,之後不必再伺候。”


    薑雲訝然抬眸:“殿下還未用膳?”


    不等明燎迴答,她轉而看向銀露。


    見對方麵有難色,欲言又止,薑雲便也猜到她的想法,緩緩歎了一聲:“去吧。”


    銀露卻步離開,沒有打擾他們。


    隔著明燎的肩臂,薑雲的目光落到紙上,然而她也心不在此,錦繡文章,入不得她的明眸。


    似是知曉薑雲分心,明燎淡淡地問:“太子妃在想什麽?”


    “殿下應該不是為了等我。”薑雲輕歎,“您在等陛下召見?”


    明燎終於掩下書卷,側身看向薑雲:“太子妃聰慧。”


    他意味深長地挑起眉梢:“太子妃從不令人失望,倒是孤小瞧了你。”


    薑雲笑著搖了搖頭:“殿下過譽。”


    她安靜地迴望過去,唇邊有一道隱隱約約的讚歎:“陛下……”


    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停了大約半盞茶,未盡之辭終究消散,無始無終。


    薑雲輕聲感慨:“今日方知,何謂父子相承。”


    明燎低低一笑:“伶牙俐齒。”


    薑雲溫柔垂目,任他調侃,不曾出聲辯駁。


    緊繃的弦忽然放緩,明燎也沒有追問之意,兩人默契地攤開書卷,纏綿又矜持地分享墨香,直到銀露帶著幾名侍婢返迴寢殿。


    明燎對膳食沒有偏好,東宮菜色一貫以薑雲的口味為準。


    他的謙讓與尊重無微不至,令薑雲不知如何是好。


    不言愛慕,也該感激,然而他待她十足疏離,那一道敬與愛的鴻溝,明燎不容她逾越半分。


    薑雲唇角微牽,凝出一條細淺的線。


    下人們眼睛亮,不會冒冒失失地驚擾良辰,殿內隻餘兩人之影,他們就不再假意溫存。


    薑雲把心底複雜悉數深藏,明眸微沉,低聲開口:“原來成越,竟是陛下的人。”


    謝遲筠的供詞大半在她意料之中,唯一令人錯愕的,就是那一場刺殺的真相。


    難怪千百考生中,他們偏偏找到了唯一一個有心麵聖的。


    這也是薑雲當機立斷拜見天子的原因。


    明燎是江南舞弊案的親曆者,等待真相整整七年。東宮為此付出的人手和資源,甚至猶在臨鷹衛之上。


    皇帝點她調查謝遲筠,意味著默許太子經手。


    隻是……


    她和成越之間也有淵源,明燎與成越的關係更不簡單。


    若成越當真領受帝命,那薑雲所知之一切或許有假,而明燎的所見所聞,也未必全數是真。


    她無法辨清聖意,不敢貿然行事。如若越過皇帝,先與明燎商討……


    若皇帝隻是試探倒也罷了,倘若他決心隱瞞,卻被薑雲意外揭破……且不論她將如何自處,恐怕整個東宮都會被牽扯入內。


    明燎的眼神暗了暗,虛握的拳忽然收緊,指節突兀崩直。


    然而虛掌驚風,最終仍未凝實。


    一息之後,一切如常。


    “你以為,一個寒門讀書人,當真能夠直指核心,徹查要案?”


    他的聲音漸漸發冷:“江南舉子奔走多時,也不過是徒勞而已,成越憑什麽妄斷主謀?”


    薑雲的眉越來越緊,神色也越來越沉:“但為何……文牒、考卷、來曆、出身,此間種種,憑空捏造顯然不易,陛下分明早有懷疑。”


    她凝神看向明燎,一身謹容肅肅:“為何最終會……”


    那是她的故人,是早在七年前就為蒼生飲血的少年義士,薑雲終究不忍多言。


    明燎淡淡迴答:“這個結果,也在陛下意料之外。”


    薑雲雙目微張,舌尖撞上唇齒。她習慣以此平息心緒,十餘年來一向如此。


    即使她早已無需這般隱忍,習以為常之事,卻已然放不下,改不得。


    今日之中,她驚訝的次數,似乎有些太多了。


    薑雲緩緩闔目。


    對真相的渴求幾乎在一瞬間填滿她的心海,然而冷靜下來,薑雲仍然打消了追問的衝動。


    明燎顯然無意多說。


    她歎了歎,說起另一件事:“陛下今日問了我與您的過去。”


    明燎一身淩厲忽然收斂,似笑非笑地看向薑雲:“太子妃終於打算說了?”


    縱然他的氣息已經平複,眉宇之間卻仍似冰。


    嚐遍風霜的薑雲,一身寧靜忽然沸騰。


    近些天來,她看似鎮定從容,卻始終不得平靜。


    尤其昨日……


    薑雲眉眼微彎,低吟細淺:“不是殿下不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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