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宮城風平浪靜,兩人身邊更是清雅,沒有旁人打擾,他們的言辭近乎放肆。


    即使如此,在明燎滿足了弟弟的好奇之後,這一處閑亭之中,似乎有風也驚也滯,凝成一團沉鬱冰冷。


    倒是明燎先出了聲:“不必如此。”


    仿佛怕對方錯會心意,他又添了一句話:“於孤而言,此案尚且稱不得傷心事,所以,問便問了,不必介意。”


    明瀾輕歎:“到底是太子殿下。”


    兩人自有默契,他知道明燎無需關心,隻是不慎觸及對方心中沉痛過往,他難免為此感到慚愧。


    縱然他們天生殊途,但心有道義者,絕不會拿旁人的慘痛經曆做文章。


    明瀾一時不察,再度牽起這一樁籠罩京城數百日的大案。明燎的坦然是寬容,也是堅毅,但他不會因此寬恕自己。


    隻是,他們這樣的人,也不必假模假樣地裝腔作勢。


    一切盡在不言中,明瀾起身微微俯首,是致歉,也是告辭。


    此舉與眼前的沉寂並無關係,他們要說的事已經說盡,襄王率先告退,隻是自然而然之事。


    無非是多了一絲意外,臨別一禮之中,才多了一絲深沉。


    明燎淡然頷首,麵色如常,也不知是否看清弟弟之意。


    天和氣朗,雲淡風輕,兩人就此分別。


    而方才種種鋒利之辭,卻不曾留下半分痕跡。


    待明燎迴到東宮,他的太子妃已然出行。


    太子殿下輕笑一聲,揮退戰戰兢兢的銀露,沒有為難無辜之人。


    薑雲躲他躲得實在明顯,不過……以她的性情,就算故意迴避,也不至於躲懶偷閑,無所事事。


    既然薑雲心有籌謀,他自然不會插手。


    此時的薑雲,來到了茫茫深宮最偏僻的地方。


    冷寂的大獄陰森駭人,分明外間風和日麗,走到這裏,卻隻能見到滿地濕滑青苔,幾近無處落腳,寸步難行。


    薑雲不是嬌生慣養之人,但來到這種地方,她仍有幾分明顯的謹慎,也夾雜著一絲微茫的緊張。


    她的身子實在太差,就算沒有懼意,也難免手足冰涼。


    下意識地,一雙細眉中間緊了緊,而後又迅速舒展,雍容的太子妃勉力克製住一身僵硬,沒有給人看出真相。


    在一介罪女麵前,她理應從容不迫。


    薑雲的掩飾也算極佳,隨性的衛士裏,無人看出她的虛弱。


    就算是曾經聰慧的謝遲筠,也被牢獄之災折磨得風骨盡褪。折斷的背脊與她眼底的慘淡互相糾纏,就算其中還有一分勉強維係的矜持,她也無心再去剖析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她猶且不曾認命。


    薑雲笑意盈盈地盯著她看了片刻,沒有錯過那一道被清苦和風霜緊緊包裹的隱忍。


    太子妃歎了歎:“不愧是名動京師的謝姑娘。”


    謝遲筠仿佛在笑,卻扯不出笑顏。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已然如同廢人一般。


    薑雲靜靜等了些許時候,才屏退戍卒,輕聲開口:“謝姑娘身子有虧,又錯過醫治之時,即使你的主子有心救你,等他找到出手之機,恐怕……”


    她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神情裏似有幾分屬於太子的味道。


    “待到那時,即使他救了你,又能如何。”


    薑雲慵懶愜意地靠著堅硬的椅背,眸中的疑問毫不作偽。


    “我想,謝姑娘這樣的人,也不容自己糊塗而生,潦草而亡——”她刻意地頓了頓,才道,“並非人人都能直麵痛苦,你還沒有這種膽量。”


    謝遲筠眼角閃過掙紮,也有一絲幾近消磨的憤懣,薑雲卻如同不曾察覺一般,見不到絲毫怒意。


    堂堂太子妃,何必與淪落風塵的人計較。


    她的感慨像極了真話:“從你接受這個荒唐可笑的計劃開始,就不再是生而高貴的謝遲筠了。”


    薑雲似笑非笑地說道:“襄王殿下尊師重道……對你而言,這是唯一的生路。然而謝姑娘心中清楚,他的幫襯無非是對謝相的報償。朝堂事絕無恩怨兩清之日,他視謝家為故友,也視你們為罪臣。”


    “挾恩自重隻會適得其反,想從他身上謀求更多……終究不過癡心妄想。”


    她輕聲笑著,與跪在腳下之人對比分明:“你迫切地尋求轉機,將他當做救命稻草,見此計不成,竟起了恩將仇報的心。”


    謝遲筠將雙手緊緊攥著,骨節突兀,顏色蒼白,看不出是憤怒還是頹唐。


    她不複往日光鮮,就算薑雲未曾來過,也是一副滄桑麵孔,直叫人不願浪費心思,得不到半點注目。


    眾星捧月的謝遲筠,哪裏體會過如此苛待。


    片刻之後,她沙啞著嗓子說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卻不知太子妃把人心想得如此陰毒,究竟是……為何?”


    薑雲失笑:“事到如今還能狡辯,不愧是謝姑娘。”


    又停了幾息,她輕輕歎道:“你若想激怒我,不妨歇了心思,省些力氣。”


    她意味深長地看向對方:“我跟在徐太傅身旁,與謝姑娘經曆不同,天各一方,但——你我該有相似之處,想必謝姑娘所學所見,與我當也相仿。”


    謝遲筠張了張嘴,卻聽不見聲響。獄中之事太過難捱,她的嗓子幹啞地如同老舊木門,吞吐之言不堪入耳。


    方才那一句話,已經激起一陣漫延的劇痛,她著實說不出話。


    薑雲又道:“你在宮中周旋五年,手段應當比過去高明許多。明知此等伎倆對我無用,卻仍然使了出來……你的心亂了。”


    “到底是謝相親自教導的才女,眾目睽睽之下唐突落紅,那一刻你就知道,你們的計劃已經暴露。”


    薑雲的聲音忽然冷了下去:“謝姑娘竟還能將這出戲演得生動逼真,這般臨機應變的本事,就比尋常人強了太多。隻是……”


    她再度恢複平靜與溫和,也不介意麵前女子一身塵穢,俯身挑起她的下頜:“就算一切如你所料,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你又憑什麽相信,假死離宮之後,還有醒來的機會?”


    謝遲筠眼簾顫了顫,沒有出聲。


    薑雲淡淡笑著,任她裝模作樣。


    就在這時,寂靜長廊傳來一陣輕而疾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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