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人不寐。


    東宮太子神色陰冷,太子妃揮退宮人,安靜地陪他小坐。


    遠避江南的徐太傅,在今日收到了一封家書。


    這是他的學生遣人星夜兼程送過來的,署了大理寺少卿裴濟的名。


    然而展卷閱來,卻能看見與徐太傅如出一轍的字——裴少卿筆鋒淩厲,可沒有這般瀟灑。


    這是薑雲的信。


    老太傅的手指在最平常不過的紅綢上摩挲片刻,似安慰一般地笑了笑。


    “平安。”


    信中隻有兩字而已。


    他對京中事多有耳聞,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薑雲的處境惟她自己才能定論。


    徐太傅相信她的能力和毅力,但仍免不了在夜深人靜之時,想念這位從不令人擔心的後輩和學生。


    如今,他可以放心了。


    他肯放手任她高飛,就不會質疑她的判斷。


    這封信來路蹊蹺,但經手之人與老太傅皆有關係——祈願之地的一縷紅綢,借護國寺住持的幫助,交到了裴少卿手中。


    薑雲,裴濟,妙空,他們無一不是謹慎通透的人,既然敢送出消息,必然就有不驚動他人的把握,也有躲避追查的方法。


    何況這封信實在簡單,就算給人截去,也不會有何影響。


    太子妃平安,他所謀之事,一切正常。


    徐太傅定睛瞧著案上燭火,攥著卷了邊的紅綢沉思片刻,最終收迴了銷毀的心。


    逃過一劫的紅綢被藏壓在鎮尺下方,免得抽了絲的邊緣給什麽東西再度勾破。


    對此一概不知的太子和太子妃,尚在為今日所見爭執不休。


    隻是他們所爭的事……頗有些出人意料。


    “願賭服輸,您堂堂太子,不至於與我一介小女子賴賬?”


    薑雲把眉一挑,也嬌也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殿下許我的彩頭何時兌現?”


    她把新煮的茶朝一邊撥了撥,做足了威脅模樣。


    這場所謂的賭局,隻是勸慰太後的戲,但薑雲卻在如此緊張之時,當真了。


    明燎唇角微揚:“不必拿腔作調。”


    “此前,太子妃獨自出行……暗衛看不透你的玲瓏心,但也事無巨細地報了迴來。”


    他冷淡地掃她一眼:“你和裴濟之間的事,孤不曾與你計較,這不足以抵太子妃的彩頭?”


    薑雲並不意外他忽然翻開舊賬,但也不懼嚴厲的太子。


    “果然瞞不過殿下。”


    隻是雖然無懼,她言中那一絲轉瞬即逝的遺憾,到底還是浮現出來。


    明燎嗤笑:“太子妃不會自欺欺人地用佛前蓮香安慰自己,你還不至於如此軟弱。”


    薑雲口中的請香祈福,無非是在告訴妙空,她有事要尋追查此案的裴大人。


    但薑雲到底沉穩,她仰著臉湊到明燎麵前:“我可勝了殿下兩次。”


    一次是她在皇帝麵前的任性言語,一次是明燎配合允準的矜持愛慕。


    明燎淡淡道:“得寸進尺。”


    薑雲笑而不語。


    若非明燎有心放任,她也不會急於求成。


    既然太子殿下直言點破,那就不會再行計較。


    這般笑鬧一時,方才那一陣驚心入骨的沉鬱漸漸散了。


    明燎又道:“不必如此。”


    薑雲微微一歎:“我知殿下堅毅,但您就當薑雲心生畏懼,不願見您如此神情。”


    她不欲多談,斟一杯茶遞過去:“陛下發作得毫無道理……不像是為了舊事。”


    薑雲問得隱晦,但明燎不會不懂。


    他挑起眼角又笑了笑:“陛下訓誡為臣者,不會顧及有無外人。太子妃莫要多想,或許有朝一日,你也會遇到此般情景。”


    “所以口口相傳,東宮的所謂困局,就渲染得人盡皆知。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陛下在滿朝文武麵前賜您殊遇,總不會沒有目的。”


    薑雲緩緩道:“一局終了,大禮落幕,陛下想聽想看的皆已得到,才會不留情麵地施斥於您。”


    明燎的聲音逐漸變冷:“你想說什麽。”


    薑雲堅定如常:“您在試探三殿下,陛下也在試探您。”


    “薑雲。”明燎淩厲的雙眸直刺向她,“你的智慧和膽量,不必用在孤身上。”


    若明燎如此喚她,就不會再將她視為東宮太子妃。


    他們此刻隻是君臣。


    他能在頃刻之間將身份與情感盡數剝離,鋒利直白地拷問人心。


    以這樣的手段對待兄弟,他在避無可避的洪流之中保下賀周。然而換了妻子……溫情與和睦消失殆盡,相敬如賓的重帷暖帳一旦揭開,隻剩下尖銳刺骨的風刀霜刃。


    隻可惜,他越是阻止,薑雲就越是要問。


    明燎背負了許多人的命,把自己當做堅城精甲,銳芒利刃。他最是嚴厲,也最是溫柔——達則兼濟天下,君子施恩不問報償,然而曆遍百代千秋,哪有如他一般的太子。


    大雍太子禦下有方,但身為一國儲君,他卻施了太多本該得人效忠誓死的恩。


    薑雲歎道:“慈不掌兵,賀將軍征戰有方,從無疏漏,但他日日折磨自己,卻也絕非長久之計。殿下,您不該一味縱容。”


    明燎冷淡品茶,仿佛在等她自行退避。


    “您在試探三殿下,想知道他將作何決定。陛下為此施加斥責不足為奇,但不至於如此嚴厲。對您的試探之舉……陛下樂見其成,甚至順勢相助,您再一次猜中聖心。”


    明燎仍無迴答之意,薑雲心底發沉:“殿下應當明白,即使賀將軍在場,想看清三殿下的心,也未必沒有機會。”


    “陛下打破陳規,出人意料地命您領射……賀將軍如果在場,三殿下更該有所作為。”


    她闔目長歎:“賀將軍和您的關係天下皆知,賀氏一門猝然傾覆,他已然再無選擇餘地。”


    皇帝膽魄威武,震撼朝堂。若太子領射,親信奪魁……非但襄王麵臨無涯天塹,東宮也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這般訊號使人不寒而栗,必須有非常之事、非常之景擾亂舊俗。


    對皇帝而言,這或許不是試探,而是考驗。


    他意在考驗三位愛子,考驗他們的謀略和心胸,考驗他們的臨機應對。


    明燎意指明昭,但皇帝著眼所有人。


    太子縱容賀周,卻將皇帝的計劃徹底打亂。


    薑雲忽然起身,俯首躬身,言辭懇切:“無論賀將軍藏著什麽秘密……陛下的容忍,終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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