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後來之事,裴濟此舉無非就是一個偶然。但他既然奉了聖命,就不應該突兀地出現在薑雲麵前。


    裴濟重任在肩,精力應當放在席上,放在士子們之間。他不可能如其他人一般端坐高閣上,靜待這場好戲開演。


    他該與賀周一樣,隱藏身份留在正堂,悉心觀察旁人的動向。


    明燎揚唇道:“到底是徐太傅的學生。”


    他的笑意既輕且慢,令人頗有心驚之感。


    薑雲沉默片刻,跟著歎了一聲:“裴少卿一身鋼筋鐵骨,卻也是有心之人。”


    他是在為薑雲示警。


    不該來的人偏偏來了,不該露麵的人偏偏現身了。反常之事必有原因,裴濟是要提醒薑雲,謝閑樓已經落入皇帝之眼。


    若他們心中有鬼,逢此異常之事,或許就能更敏銳一些。假如東宮有所圖謀,也會因此發生改變。


    明燎道:“陛下特意讓我們見到他,或許也意味著認可,但更多的是警告。”


    薑雲為他斟了一杯茶,眉目間的沉鬱散了一些:“不掩飾裴濟的來意和行蹤,允我們參與調查,對我們表露信任……也昭示了不容冒犯的決斷和威嚴。”


    他們今日的所作所為,在皇帝眼裏,大約隻是對錯參半。


    這就是帝王心。


    明燎忽然笑出聲:“瑾之,裴濟,他們二人,既聰慧又單純,陛下沒有懷疑他們的理由。”


    值得皇帝費心的,隻有太子與太子妃。


    薑雲道:“我也未曾想到,裴少卿竟也會做出這樣的事。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明燎低嗤:“沒什麽好驚訝的,願意為徐太傅赴湯蹈火的人,比你想象中更多。”


    薑雲眉眼溫和,卻隱隱掠過一絲遺憾:“不知他是否會後悔。”


    見到這一幕的人何其之多。不說其他人,至少臨鷹衛是看得清清楚楚。以裴濟之智慧,不該這樣冒失。


    他或許猶豫了很久,或許一身清名也在苦勸他迴頭。然而直到事發前一刻,縈繞在心底的師徒之情終究占了上風。


    鐵麵無私的裴少卿難得犯錯。


    明燎淡淡道:“不會。”


    薑雲似乎想說什麽,卻到底不曾說出口。


    這樣的人,的確不會後悔。隻是無悔未必無愧,帝王的寬容來之不易,裴濟欠他的忠心,又該如何償還?


    良久,她又為自己斟得一杯新茶,借手底的滾燙壓抑心緒。


    “要變天了。”


    她的口吻中,忽然有了幾分屬於明燎的味道。


    而明燎笑得玩味:“若近日接踵而來的疑案的確是南錚主使,再加上謝遲筠身後,藏得更深舞弊案幫兇……士林魁首,朝堂名宿,你猜他們所圖為何?”


    薑雲斂眉道:“請殿下指教。”


    明燎唇角漫上冷淡:“賀家一案,不止民間議論紛紛,朝中也同樣人心惶惶。他們怕自己落得賀家一般的下場,才會使盡手段,暗示陛下大局為重。”


    大局。


    薑雲緩緩道:“護國寺之中的風波,謝遲筠身上的謎團……我一直在想,他們到底要做什麽。”


    明燎笑問:“太子妃想通了?”


    薑雲道:“是。”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茶盞上,整個京城烏煙瘴氣,惟有這來自江南的果茶,能讓她從朝堂的沉屙中脫身。


    這是獨屬於薑雲的清香,而她正處在百年積弊裏。


    門閥弊政,弊在天下,弊在千秋。


    “他們並非想在您和襄王身上圖謀什麽。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即使有朝一日,您和襄王淪落平凡,他們眼前的麻煩,也不會少上任何一重。”


    熱霧翻騰,茶香氤氳,薑雲輕抬手指,任水霧沿指尖繚繞。


    “他們隻想將您與襄王殿下扯進這一灘渾水裏,讓朝堂上舉足輕重之人,全數失陷在浪濤中。”


    明燎眼神驟然變冷:“法不責眾,他們是要逼陛下妥協。”


    薑雲低眉順眼,平靜地說道:“殿下似乎意有所指。您所言,不止眼下之事。”


    明燎知她細致入微,然而薑雲這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卻難免讓他想起另一人。


    她的外祖,他的老師。


    兩人對視一眼,明燎意味深長地笑道:“孤也時常會想,為何徐太傅不曾將舞弊案的真相告知與你。”


    薑雲驚訝抬頭。


    她已知道,當年的涉事者,如今尚有人逍遙法外,但明燎言中所指,卻顯然不是謝遲筠身後之人。


    明燎冷笑一聲,唇角隻餘厲色。護國寺一事之後,他再一次生出勃然之怒。


    “謝家的手還伸不了那麽長。舞弊案的真正元兇,是賀皇後。”


    薑雲是個穩重的人,即使如此,她手中這一杯清茶,也在輕微的晃動裏溢出了三分香。


    幾乎是明燎話音剛落,她就驚愕地問出口:“賀將軍可知曉?”


    明燎散漫道:“孤若離京,隻要瑾之不在邊關,陛下都會點他隨行。”


    唯獨在七年前,他獨自下了江南。


    薑雲手上緊了一些,停了幾息,她將茶盞放歸原處:“難怪。”


    明燎低低一笑:“法不責眾。”


    薑雲收了茶器,他卻終於舉起麵前那一杯幾乎冷透的橘片茶。


    不等他的太子妃反應過來,明燎已將一盞涼茶送入口中。


    薑雲已經抬起、又就此懸在半空的手被迫頓住,片刻之後,她索性起身熱了新一壺。


    明燎道:“謝家在明,賀家在暗。先皇後與賀老將軍皆認為,陛下不舍得放棄培養多年的太子,即使事情敗露,也會給東宮留一些臉麵。”


    也就意味著,給他們留下迴頭的路。


    薑雲闔目長歎:“以賀家之榮寵,何必自毀前程。”


    明燎眼底深深,良久,他屈指輕叩桌麵,示意薑雲轉頭。


    而薑雲甫一睜眼,就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暗眸。


    “彼時,烏峽之戰未露端倪,北疆之形勢似有緩和,而西戎獻降十年有餘,天下風調雨順。太子妃以為,賀家的前程,在哪裏?”


    明燎之言令人心底生寒,饒是薑雲這般心性,也難免有拍案而起的衝動。


    她也是讀書人。


    怒意翻騰,然而賀家全族隻剩下一個賀周。這荒唐行徑,荒唐結局,顯得她這一陣激怒也頗為可笑。


    明燎牽唇笑道:“太子妃酒量如何?”


    隻是這笑意未落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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