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太傅沒有做聲,但心下確實如長子所言那般,隻要葉氏一族沉冤得雪,他勢必得去威遠侯府一趟,為次女討個公道。休棄?


    在葉家落難之時,從自身角度出發,選擇休棄他葉家女並不為過,可兩家多年相交的情分呢?


    難道真隨著葉家出事,一刀兩斷?


    還是說,威遠侯府想貪他閨女的嫁妝不給,才以休棄的方式,趕他閨女和外孫們出府?


    葉太傅坐迴原位置,背靠牆,眼瞼低垂,在心底冷哼一聲。


    他葉庭瀾的閨女可不是好欺負的!


    “祖母……娘……”


    站在牢獄門外,葉夏把食盒裏的包子和米粥分給葉家女眷,同時取出好幾個裝有牛奶的水囊遞進去,說明是給幾個繈褓中的孩子喝。


    實際上水囊裏裝的不是牛奶,是葉夏在空間衝好的奶粉,且葉夏不是從食盒中取出,是已食盒做掩護,自空間裏拿出來的,


    看著府中女眷眼含淚水,捧著包子,端著米粥坐迴稻草上小口小口在那吃,葉夏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仰起頭,她逼退眸中快要湧出的淚水,


    方把目光挪迴白發蒼蒼的祖母和兩鬢斑白的母親身上,看著二人眉眼間的憔悴,逼退的淚水差點又忍不住湧出,這情


    緒不是葉夏的,


    她清楚,清楚這陡然湧上來的情緒和在男監那邊一樣,都是身體本能反應,但話又說迴來,她能清楚感知到那情緒中流淌的濃濃親情,


    能感受到原主生前在得知家人出事時的痛苦和無助,此刻,身體下意識激動,任她想要控製住淚水湧出眼角,依舊無濟於事。


    “好孩子,不哭,祖母和你娘沒事,我們都好好的呢,你看,咱們大家夥都好著呢!”


    葉太夫人目光慈愛,攥著葉夏的手輕拍了拍:“祖母很高興能在這看到你,但你要答應祖母,別再來了,免得你也出事,知道不?”


    葉母雙目含淚,點頭附和葉太夫人所言:“聽你祖母的,別再來了,娘會照顧好你祖母,我們……我們不會有事的……”


    葉夏淚流滿麵,好一會過去,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她壓低聲音將前麵對葉太傅說的那番話,與眼前二人同樣說了遍。


    “要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咱們葉氏一門也算是洪福齊天了!”


    葉太夫人絲毫不見激動,她再次輕拍拍葉夏的手,滿是慈愛的眼睛裏透著難掩的睿智:“好孩子,你可要好好的,答應祖母,一定要好好的。”


    這話細細咀嚼,難掩其中的悲觀,可這不是葉太夫人悲觀,是葉氏一族能不能沉冤得雪,全憑皇帝一句話。要是皇帝腦子又一個主意,葉氏一族難保不會再按之前定下的罪責被發落。皇後被廢,在冷宮的日子定然不好過。


    太子被廢,又有個罪臣外家,加之年幼,能不能平安長成人,都是個未知數。如此算下來,和承恩公府有關係的血親,也就生下這個孫女了,葉太夫人活到七十來歲,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不用多想,都能猜到威遠侯府會怎樣對待眼前這孫女兒……閉上眼,須臾後,葉太夫人重新睜開一雙睿智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葉夏說:


    “祖母說如果,如果眼下這道坎咱們府上過不去,你記得找個老實男人嫁了,和對方好好說說,給咱葉家留條根……”


    葉夏怔住,她沒想到老太太說著說著,會說到她的婚事上。


    是,大夏沒有貞節牌坊,守寡一說,大夏允喪夫、合離女子再嫁,即便是被夫家休棄的女子,若有人願意娶,按照大夏律法,


    照樣能夠嫁人,但葉夏初來這個世界,哪怕根據原主留下的記憶,對大夏律法有一定的了解,哪怕知道自己現如今是棄婦,是單身,也沒想過和哪個男人有感情上的牽扯。


    “夏夏,答應你祖母,這也是娘心裏想對你說的。”


    長時間沒聽到葉夏做聲,葉母禁不住在葉太夫人的言語基礎上,加碼一句。


    “祖母,要是咱葉家真到了絕路上,我答應你。”


    葉夏給出葉太夫人迴應,然,她心裏清楚,不會有那一天,甚至在想,狗皇帝這會子八成已收到大理寺官員呈上的人犯供述。


    隨著葉夏音落,葉太夫人的神色異常動容:“好,這就好,祖母在這謝謝你了!”


    握著葉夏的手緊了緊,又在葉夏手背上輕拍屬下,葉太夫人一臉慈愛說:“迴去吧,照顧好自個,不用多擔心。”


    一切皆是命,能為葉家保住一條血脈是一條,若是這傻丫頭來這牢獄探視他們這些“罪人”,不小心被有心人看到,搞不好會落到和他們一樣的境地。“聽你祖母的話,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葉母擦拭著眼角,攙扶葉太夫人坐迴靠牆鋪的稻草上。


    望著祖母和母親消瘦略有點佝僂的身形,葉夏靜靜地看了好一會,拎起地上的空食盒,仰頭逼退眼裏即將再度湧出的淚水,抿了抿唇說:“相信我,這牢獄之災很快就能過去!”


    事實上,正如葉夏所言,大理寺眾官員一上衙就被驚得不輕。


    招供!


    朝中數位官職不低的同僚,竟然一個接一個主動跑到大理寺招供,都不用大理寺官員詢問,簡單明了說出自己為何來大理寺,


    緊跟著,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將自己在葉氏一門犯的那件案之中起到的作用,及受何人指使,一五一十吐出口,並毫不遲疑地簽字畫押。麵對這樣的一幕接一幕的場景,大理寺眾官員驚怔過後,唏噓不已。


    想到皇帝還等著案情進展,主審葉氏一族謀反案的官員,拿著一遝供詞,迅速前去永康帝麵前呈上。


    禦書房。


    “信件果然是偽造的。”


    永康帝一頁頁翻閱完大理寺那位主審官呈上的供詞,臉色沉冷,目中盡顯厲色:“羅福海,傳三皇子和岑侍郎速來見朕!”


    羅福海應聲是,躬身後退數步,繼而轉身走出禦書房,對候在外麵的兩名小太監吩咐了句,下一刻,那倆小太監很快疾步離去。


    岑侍郎不是旁人,正是岑貴妃的父親,三皇子的外祖父,近日來,被朝中不少大臣明著暗著討好,可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但昨日出現在菜市口出現的變故,令岑侍郎和三皇子皆感到甚為疑惑,尤其是葉氏一門的案子要發迴大理寺重審,這樣一個變故,


    無疑對岑家、對三皇子不利。收到岑貴妃從宮中傳遞出的壓力,岑侍郎昨個一晚都未闔眼,與幕僚在書房商量對策,然,


    直至天明,都一籌莫展。好吧,也不是一籌莫展,按照府中幕僚出的主意,最好能把手伸到大理寺,隻要大理寺那邊的主審官,


    對葉氏一門的案子沒有新突破,那麽皇帝即便想給葉氏一門翻案,終了,自然於事無補。可是岑侍郎搖頭,言明行不通。


    原因很簡單,大理寺的主審官鐵麵無私,前麵之所以沒對葉氏一門的案子多插手,源於皇帝拿著三皇子安排的官員遞上密折,


    源於皇帝按照密折上的內容,不假思索,就命禦林軍包圍承恩公府,幹脆利落從承恩公的書房暗格中搜出和敵國勾結的密信,


    且命禦林軍在皇後宮中搜出皇後和承恩公暗中圖謀的書信,給承恩公,乃至葉氏一門果斷定罪,且火氣上湧又是廢後又是廢儲,總之,皇帝那一番雷霆萬鈞般的操作,是他們暗中布局多時,是天時地利人和促成的。


    現如今,雖說他們在謀事時謹慎再謹慎,自認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可是這也難保不會出現個萬一,所以,不管是岑侍郎,還是三皇子,都不敢賭,擔心大理寺重審葉氏一門的案子真發現什麽不利他們這一方的證據。


    皇帝目前有七子,單單成年皇子就有五人,大皇子由於有外族血脈,被排除在繼承大統之外,二皇子幼時跌落假山摔斷腿落下殘疾,


    亦排除在承大統之外,這麽一來,成年皇子有資格奪儲的,便剩下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不過,四皇子生來體弱,又是個無欲無求的,很自然地被朝臣、被三皇子、五皇子無視,熟料,一夕間四皇子被貶為庶人,被發配邊疆,登時,宮裏宮外,不少人愕然不已。


    假的!


    這是無數人的心聲。四皇子體弱是假的,四皇子無欲無求,溫潤如玉是假的,不然,怎會被皇帝一怒之下貶為庶人,發配邊疆?


    三皇子、五皇子聞知四皇子出事,短暫愕然,隨之是心有餘悸——什麽叫會咬人的狗不叫?非四皇子莫屬!


    試想想,眾兄弟為奪儲,明爭暗鬥,互相拆台,互相打擊對方的勢力,弄不好,到最後全部出局,而這時,那個無欲無求的兄弟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儲君之位和白撿有何區別?


    好在四皇子這個藏得極深的競爭者毫無征兆地陡然出局,三皇子和五皇子皆不由鬆口氣。二人想著,現今太子被廢,七皇子尚且年幼,


    那這未來的儲君,起碼有一半機會是自己。這是三皇子謙虛的想法,實際上,在三皇子看來,哪怕葉氏一門的案子,皇後被廢,


    太子被廢,有五皇子一方勢力部分功勞,但五皇子的母妃僅位居嬪位,又不怎麽得寵,外家更是不給力,如此一來,明眼人都能看出儲君之位到底是誰的囊中物。


    奈何事事萬變,就昨日菜市口那一出,將儲君之位視為囊中物的三皇子瞬間慌了神,為免自亂陣腳,這位皇子是硬忍著沒親自和岑侍郎碰麵,


    暗中著人接連弟消息到岑府,催促岑侍郎,他的親外公趕緊想法子,阻止大理寺正常審理葉氏一門的案子。


    今日早朝,永康帝如往日一樣,高坐在龍椅上,喜怒不形於色,但文武百官誰臉上有個細微表情變化,無不落在永康帝眼裏,且要說的是,岑侍郎、三皇子二人,在永康帝重點觀察範圍內。


    眼中無神,一看就沒怎麽睡好,而為何會這樣,永康帝有前晚做的那個夢在,不得不把葉氏一門犯的案子和岑侍郎、三皇子掛上鉤。夢有被驗證,永康帝相信四皇子不會無的放矢,隨便對林氏說那些。


    何況永康帝在四皇子被發配邊疆,臨出宮前,有單獨和四皇子待了會。期間,不等永康帝開口問什麽,四皇子或許是想著自己落到慘境,


    不能便宜三皇子、五皇子二人,張嘴便把他知道的盡數道出。永康帝聽完,轉身徑直走人,不曾給四皇子一句話,任憑四皇子在身後如何喊父皇,求父皇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得到隻是永康帝遠去的腳步聲。


    作為一國之君,永康帝那會的確有懷疑葉氏一門的案子與三皇子有關,畢竟夢是他自個做的,並被他親自驗證過,可這位帝王又不想把自己頗為喜歡,


    能力頗為出眾的兒子往壞處想,於是,自個給自個找借口,將明明已顯露端倪的案子和三皇子劃清關係。


    奈何有人偏不讓永康帝如願,用切實有力的證據“啪啪啪”地打永康帝的臉,使得永康帝於今日不得不麵對現實,傳三皇子、岑侍郎進宮問話。而那個“啪啪啪”打永康帝臉的,正是葉夏,是永康帝怎麽都想不到的一個人。


    皇帝宣召,本在衙門心不在焉忙著的岑侍郎,幾乎下意識地感到不妙,可他不能不去,這不,麵上強裝鎮定,心裏惶恐不安,隨前來傳話的宮侍來到禦書房。


    當看到三皇子跪在禦書房中央,岑侍郎心中更是慌亂,為免被永康帝看出些什麽,他麵上愈發顯得鎮定自若,上前向永康帝跪拜行禮。


    “老三,你真沒什麽話要對朕說的?”


    這是自三皇子被傳召禦書房,永康帝第三次問同樣一句話。


    “父皇想要兒臣說什麽,兒臣不知。”


    同樣的,三皇子用這一句話迴應永康帝三遍。父子二人,一個麵沉如水,眼神犀利;一個神態自若,目露不解。但三皇子的真實情況是,


    在踏進禦書房看到大理寺那位主審官那刻,袍服下的中衣悄然濕透,心弦緊緊蹦在一起,生怕聽到他不想聽到的。這麽快?


    難不成真被大理寺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半日加上一晚上,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大理寺能查出什麽?


    腦中疑問連連,再結合永康帝開口那麽一問,三皇子的心弦越發緊繃,極度不安起來,然而他又清楚知道,絕對不能迴錯話,


    尤其不能不打自招,就這麽一遍遍地做著心理建設,吐字清晰,淡定自若,不解地連續三次拿一句話迴答永康帝所問。


    “岑侍郎,你可知道朕為何在這個時候傳你過來?”


    永康帝的視線從三皇子身上挪離,落向岑侍郎,聞言,岑侍郎恭敬作答:“臣不知。”


    “是嗎?”


    永康帝凝視著岑侍郎,屈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禦案::“那你可有什麽要對朕說的?”


    機會他給了,對方不珍惜,那就別怪他一會按律降罪!


    岑侍郎眼瞼低垂,恭敬迴話:“皇上,臣本在衙門正處理公務,是您宣臣來禦書房麵聖,旁的臣一概不知。”


    隨著岑侍郎音落,永康帝雙眼微眯:“不知道是麽?那你和三皇子就好好看看這些都是什麽!”


    冷聲說著,永康帝抓起桌上的密折和一遝供詞,及那些偽造信件的筆跡鑒定說明,徑直砸在岑侍郎身上:“給朕好好看,看完後,告訴朕你有沒有想說的。”


    “老三,你也給朕好好看看,朕希望你不要讓朕太失望!”


    曆朝曆代都少不了奪嫡之爭,他不介意膝下皇子有想法,但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滴水不露,不留下絲毫蛛絲馬跡,否則,隻會損人不利己!


    而這個在他看來能力出眾的兒子,竟然隻會玩些小把戲,偽造書信,構陷承恩公和皇後,眼下明明已經翻船,倒是嘴硬不想承認,那他倒要看看,在確鑿的證據麵前,這沒出息的東西能不能做到繼續不認賬。


    撿起地上的密折,岑侍郎顫顫巍巍地打開看上麵的內容,而三皇子則臉色煞白,眼睛死死地盯著手上那一張張供詞,有名有姓,


    簽字畫押,提供供詞的主人有兩人直接站隊他身後,另外幾個提供供詞的,一個是暗中和他來往,沒少幫他辦事,剩下的,


    和岑侍郎,他外祖父走的比較近。供詞上清清楚楚寫著時間地點,寫著受誰的命令,在葉氏一門犯的案子中都做了些什麽,由不得他狡辯。


    “偽造信件的人和敵國假暗探都被你們處理了,可你們也是蠢,既然偽造承恩公和皇後的信件,怎麽就不知道承恩公和皇後在書寫個別字時的特點?


    買通承恩公府的下人,買通棲鳳宮中的宮婢,將信件提前放至承恩公的書房和皇後宮裏,再設法上封密折給朕,不細想你們的計劃,倒還真是環環相扣,找不出紕漏嗎……”


    “皇上,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與三皇子無關,是臣攛掇三皇子那麽做的,皇上,臣知罪,臣罪該萬死啊!”


    不管密折中的內容,不管偽造信件失敗,單就那一張張簽字畫押的供詞,和一個個人證,由不得他狡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誠懇認罪,保住族人的命,保住三皇子的身份,隻要三皇子無事,隻要貴妃好好的,岑氏一門即便今日落入塵埃,未來總有一日能重新擁有昔日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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