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隻見朱府的當家主婦龍盤香,麵色烏黑、瘦骨如柴地仰臥在病榻之上,正自一小口兒、一小口兒地倒著抽氣,身體僵硬挺直,兩眼不住地向上翻白,顯見已經是油盡燈枯、大限將至了。但即便如此,她的一雙手,卻依然緊緊地護在了其左胸之上巋然不動,就好像那裏擺放著什麽,比她的性命更為緊要之物。


    “老夫人,公子來了!”


    那圍繞在榻前侍奉的兩名年老的仆婦蒼婆兒(蒼耳花)、黃婆兒(地黃花),以及丫環淡芸(淡竹葉花)一見他進來,為首的蒼婆兒,就急忙俯在了她的耳邊,大聲稟報道。


    “振宇,我的乖孫兒,你終於迴來了!!”


    龍盤香一聽見這話,渾身頓時猛的一顫,瞪圓了雙眼看向朱振宇,伸出左手來,宛若豪鷹搏兔般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道。


    “是,祖母大人,孫兒不孝,迴來得遲了......”


    朱振宇兩眼含淚地屈膝跪倒在榻前,俯首低聲道:“還請祖母大人恕罪。”


    “嗯,還好,幸虧蒼天見憐,時與我待,倘若再晚上一、兩個時辰,隻怕,就見不到你了——”


    龍盤香略一點頭,輕聲歎息道:“你顧大伯、顧二叔何在?”


    “兩位叔伯,正在門外候著呢。”


    朱振宇抬手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說道:“祖母大人可是要召喚他們,入內聽命嗎?”


    “不必了,凡需對他們交代之事,你祖父俱已提前訓示過了。”


    龍盤香如此艱難語畢,緊接著,便嘶聲喝令周圍人等道:“你們統統下去,傳令院內的諸人,一律退出外院大門三尺以外,命顧子謙兄弟倆,各自守住了兩道門,不許任何人靠近半步。沒有公子的親自傳喚,膽敢擅入者,殺無赦!!!快,快去!”


    “是,老夫人!”


    眾丫環、婆子們齊聲應道,便即一陣風兒似地,施禮退了出去。


    “振宇,你快去推窗瞧瞧,他們有沒有依命照做?”


    龍盤香隨即鬆開了左手,低聲吩咐朱振宇道。


    “啟稟祖母大人,外麵空無一人、片甲無存,您老人家有什麽要緊的話想要叮囑給孫兒的,此刻但講無妨,孫兒一定洗耳恭聽、謹遵不殆。”


    朱振宇相當隨意地瞧了一眼後,便再次迴到了榻前道。


    “是啊,祖母若非有話想要替你祖父傳達於你,”


    那龍盤香的麵頰之上,霎時流露出了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艱澀笑容,頷首喘息道:“恐怕遠在半個多月之前便已支撐不住,追隨你祖父而去了。”說著,就哆哆嗦嗦、顫顫巍巍地想要探手入懷,拿出些什麽東西來,但卻又猶豫著停了下來,仍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兒,目露兇光地厲聲喝問道:“振宇,你老老實實地告訴祖母,你的心,始終還是在站你祖父這一邊兒的,是不是?!”


    “自然如此,千真萬確,毋庸置疑。”


    朱振宇的整隻手腕兒,都被她掐得幾欲入肉、斷骨,然則,卻是連眉頭都不曾稍皺一下兒地毫不遲疑道。


    “那你,永遠是我們朱家的獨傳之後,永遠都......姓朱不變?”


    龍盤香再次沉聲喝問他道。


    “是,任憑千年、萬年,永無更改。”


    朱振宇斬釘截鐵道。


    “那麽,無論如何,你都絕對不會改迴‘楚’姓,又或者改姓為‘譚’的囉?”


    龍盤香十分仔細地審視著他的神情,似乎仍不放心道。


    “啟稟祖母大人,”


    朱振宇的眼中,猛的寒光一閃,垂首緩緩說道:“孫兒自從十一歲那年起,便就亡父、喪母,痛失考妣;祖父和祖母大人,便是孫兒惟一的血脈至親。我祖父既然姓‘朱’,孫兒便就理所當然,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都姓‘朱’,至於其他的姓氏,皆與孫兒毫不相幹!”


    “好!!你果然,是祖父、祖母的乖孫子呀!嗬嗬嗬!”


    龍盤香聞言,不由得咧嘴“桀桀”而笑,仿佛從中得到了無限的安慰,可立刻,又再一次地開口說道:“那你也是絕對不會聽從,你姑母(金銀花,學名忍冬花)的任何慫恿和支使囉?”


    “啟稟祖母大人:”


    朱振宇抬起頭來,微妙無比地淡然說道:“孫兒振宇,現如今早已長大成人、脫胎換骨,萬萬不會再盲從於,任何人的擺布和利用了。”


    “振宇呀,你給我記著,咱們朱家的所有產業,都決不允許外人的分毫染指——你姑母自有她夫家為她養老,除此之外,你不得再私自送與她一文銅鈿,聽見了沒有?!”


    龍盤香聽見他,特意將“任何人”三個字,說得格外地著重,其麵色頗有幾分尷尬之意,但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一般的徹底解脫之感。於是,這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重新伸手入懷,握住了某樣兒物什,竭力往外一抽——然而,臨將拿出之際,卻又戛然而止,聲色俱厲,一字一頓地對他眥目言道。


    “是,孫兒全聽祖母大人之意。”


    朱振宇渾不著意地立馬兒爽快說道。


    “此乃你祖父之意!”


    龍盤香麵色燥紅地衝口嚷道:“非是我一人所、所......咳、咳,咳......”於情緒激動之下,當即便氣短、胸悶地,僂身大咳了起來。


    “祖母大人!!來人哪!......”


    “不必了,振宇——”


    朱振宇見狀,慌忙撲上前去,慌手忙腳地幫她撫胸、理氣,且欲揚聲喚人進來診治,卻被她一把攔住道:“若是再耽擱片刻,話,便說不完了!”接著,便用眼神示意他,將那幾案上溫著的參湯倒了一碗,喂著她,慢慢地喝了幾口道:“行了,放下它吧!”


    “振宇,祖母知道,你對祖母和姑母的話,向來都是陽奉陰違、不屑一顧的,咳咳咳,咳咳咳......可、可對你祖父的教誨,卻還是心悅誠服,百依、百順的:好孩子!今日的叮囑,無不都是你祖父在彌留之際,讓我務必轉達於你的,”


    朱振宇隨手放下了湯碗,仍然屈膝跪著,聽任那龍盤香緊拉著自己的手腕兒,連咳帶喘、斷斷續續地,接著往下說道:“你可千萬要,字字,咳、咳、咳......字字牢記在心哪!”


    “是,祖父、祖母大人,孫兒遵命。”


    朱振宇聞言,原本漫不經心的神情,果然又莊重了許多地,俯首淒然道。


    “振宇呀,你自打十一歲那年迴府以來,一直放浪形骸、桀驁不馴,執意不肯定婚、成親,祖父、祖母也並沒有強求於你,從前如此,往後亦然——”


    龍盤香心中稍定地緩緩續道:“但隻有一條兒,待我們入土合葬之後,你切切不可聽從了你姑母的唆使,娶那孫家的小姐孫含笑(含笑花)為妻,聽見了沒有?!”


    “那怎麽可能呢,祖母大人?!”


    朱振宇愕然抬頭道:“孫兒一直隻是把她當做妹子一般地疼愛,又怎麽可能娶她為妻呢?”


    “哈哈哈,好孫兒,乖振宇!哈哈哈哈哈!”


    龍盤香聽了,這才肯輕輕地縮迴了左手,欣然地拍榻笑喘道:“祖母看得出來,這是你的肺腑之言——之前你祖父,還唯恐會激起了你的逆反心理,所以一次都不敢對你稍微提起此事。哈哈哈!可笑你姑母,這一下子,可算是白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啦!哈哈哈哈哈!”


    “振宇啊,正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過幾天,你就年滿二十一歲了,也是時候兒成家、立業了。”


    龍盤香如此哈哈大笑了片刻後,又侃侃續道:“更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咱們朱家一連數代都是一脈單傳,想必你也不會忍心一輩子都不娶無子,令你祖父地下難安吧?我和你祖父,已經將你的婚事,囑托給了你顧大伯代為料理,讓他盡快地幫你擇選一位,蘭心蕙質、端雅果決的大家閨秀,早日迎娶過門,延續香火。”


    “是,孫兒振宇,謹遵祖父、祖母大人的聖諭,定當赴湯蹈火、殫精忘我,以身相報。”


    朱振宇頗感無助地低下頭去,苦笑說道。


    “嗯,咱們朱家的所有產業,都有你顧家兩位叔伯和朱信接管打理,毋庸你費心、勞神,”


    龍盤香毫不在意地忽略過了他話中的那一份兒,濃濃的自嘲與失落、苦澀之意,自顧接著說道:“你隻需安分守己、穩穩當當兒地,將之傳承下去即可。凡事不可獨斷專權、自作主張,敗壞家業。”


    “是,孫兒定然不會辜負祖父大人的重望,必將對朱家的產業,精心保管、妥為處置。”


    朱振宇的眼中,微含著一絲狡黠之色地,語帶雙關道。


    “如此甚好!”


    平日裏一向最是洞察萬物、精明過人的龍盤香,此時已經是處在了彌留之際,是以並不曾覺察出他的異樣來,兀自含笑點頭道。隨即,便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大塊兒素色毛邊兒的細麻布,層層打開後,露出了內裏所包裹著的一卷兒,既輕且薄、絢爛奪目的五彩絲繡雲紋錦帛,和一套三把的連環鑰匙來,慎而重之道:“振宇,你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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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顧子謙奉命把守在內院兒的門口,和牆外的眾人一起,焦慮萬分地默然守候著,又過了許久、許久,才見正房的兩扇房門緩緩地左、右打開,但見朱振宇的臉上掛滿了淚痕,神色悲戚、兩腿發軟地慢慢走了出來。


    “公子,請您萬萬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呀!”


    顧子謙料知龍盤香必然已經瞑目仙逝了,便連忙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扶住了他道:“否則,便是有違於老太爺和老夫人的期盼了。”


    “請公子節哀!!”


    朱振宇在他的攙扶之下,沉默無語地走出了外院的大門,顧子魯等人便同樣地施禮相勸道。


    “顧大伯、管家,怎麽不見姑母她迴府奔喪、侍病呢?!”


    朱振宇微微地點了點頭,示意眾人免禮起身後,複又雙目無神地環顧了眾人一圈兒道。


    “呃,這......”


    “公子有所不知,此乃老太爺和老夫人之意——早在他們染疾之初,便已嚴命封鎖消息,不得外傳,尤其是對姑小姐那邊兒......”


    顧子謙和朱信聽了,正麵麵相覷,一時頗為礙口之際,顧子魯卻是在一旁快人快語道。


    “是啊,公子,”


    顧子謙連忙瞪了他一眼,接茬兒轉圜道:“畢竟當年姑小姐在下嫁之際,曾經對天宣誓,今生今世,都自願不再踏入咱們朱府一步的。”


    “但即便如此,那也未免太冷酷無情了吧?!好歹,姑母她也是咱們朱府的宗門長女呀!難道,養女就沒有骨肉親情了嗎?!......”


    朱振宇十分氣急地說到此處,隨即,又頹然地長歎了一聲,慘淡一笑道:“唉,罷了!這樣兒也好......既是如此,那就索性等過了七七之期,再派人去向她知會一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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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恩和龍盤香的喪禮之後不久,臘月初旬,朱振宇的獨居一進住宅,“春生館”內。


    “顧大伯,請你協並著顧二嬸兒、朱信和張一等人,在明年的三月十五日之前,”


    朱振宇神態凝重,一本正經地吩咐顧子謙說道:“將咱們朱家,除去九台城以及往北一帶,在南、北各處的九百九十六家金銀店鋪和櫃坊,統統都結算、盤讓出去......”


    “什麽?!公子,你、你這是何意呀?!”


    顧子謙駭然地站起身來,大吃一驚道。


    “顧大伯,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孰料朱振宇卻一反常態地高聲喝道。


    “是,公子請講。”


    顧子謙的心中頗感意外地,緩緩落座道。


    “......各處的良籍雇工,一律就地賞發兩年的餉金,遣散迴鄉;”


    但聽朱振宇清了清喉嚨,接著朗聲續道:“除此之外,所有的田產、農莊連同著朱府老宅,也要一並變賣、折現,然後將九台城以北,原有的那兩家金銀店鋪和櫃坊,擴充並增建為五家之後,存入其內,再盡數兒兌換成通票飛錢,上繳至財庫保管。”


    “啊?!公子,這別的暫且不論,單說賣房一事......”


    顧子謙越聽越是心急如焚、頭疼不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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